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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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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乾二十七年,我出生了。
我家虽只是商贾,但到底也是富庶的。因我是爹娘成亲三年来,终于有的孩子,因此我一出生就被爹娘细心照料,所用之物皆是他们所得最好的。
我办满月酒那日,虽我不记得,可后来爹娘告诉我,热闹着呢。酒宴过半,府外来了个道士,见我家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就知道是办喜事,想来瞧个喜。我爹本着大好的日子,也请道长进来一起热闹热闹的想法,亲自去府外接道长。那道长一见到还在我娘怀里吃手指的我,一张嘴就是:“这幼子,可是与我道家有缘呐。”我爹娘当时听了,只以为是讨喜的话,笑得开心,不以为意。道长也在旁边摸着胡子笑。
后来我瞒着师父,请求每日随父亲来观里送粮食的小姐姐给我不时捎带些话本。发现好多话本里的女主角都会遇到个和尚或者别的修行者,说女主角和哪位佛祖大神有缘,和我如此之像,让我不禁开始怀疑爹娘是不是骗我来着。
元贞三年,我刚满五岁,一次意外溺水,结果导致我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看再多的大夫,吃再多的药,都没能阻止恶化。也许是快要死了,我反倒不哭不闹,不像一开始那样整晚整晚地哭,直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
我娘每天都待在我床边,就算是我半夜开始发烧,迷迷糊糊睁眼,娘的身影也始终在我眼里。
时隔半个月,我终于第一次在病中见到了爹。他面上眼里全是掩不住的疲惫,鬓角的白发也藏不住了。大概是因为在鬼门关徘徊,明明应该是不懂事的年纪,我倒也看懂了父母为我的操劳。
爹将手覆在我额头,我仍是在发烧,已经三天了,断断续续。“婉婉,还记得阿白满月那日,那位道长说的话么?还有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无名观,”顿了顿,接着道:“送阿白去观里吧。”娘一下就愣住了,声音微颤,“你……想让阿白当道士?”爹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婉婉,不会的。我只是……没有办法了,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娘也不出声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去吧。”然后走出了房间,直至爹把我送去道观,我都没再见过我娘。
后来等我在家里看到那个稚子时,我忽然明白,我娘那时约摸已经放弃我了。
可能是由于神仙保佑?也不知怎的,我自去无名观不过三日,身体竟真的开始慢慢恢复,五日后我已经可以从床上坐起进食了。如果那些曾医治过我的大夫知道了,大约要惊呼一句“神迹啊!”
我原以为观主会起了心思想让我当个道士,不然白白养个孩子在道观里算是怎么回事呢?结果一次我问他,他面露不解,“道士?这观里还缺你个女道士了?”他这样一说,我倒是没反应过来,“那,我是好了就可以走了?”“是也不是。”神神叨叨的,果然是个道士的模样。“你是好了就可以走了,不过这个‘好’得在你十年之后了。”说完就走了。
我没追问,左右被我爹送了过来,也没什么好急着走的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去,总觉得不需要了。
书上说“时日过得飞快”,那都是骗人的,我以为会“一转眼,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其实并没有。
道观在一座山上,山是不偏僻,每日来观里的不说有百人,也有近百人,可到底也还是山,树木葱郁,草叶茂盛。夏日里蚊虫多的很,整晚整晚睡不好觉,令我痛苦不堪。只春天后山那不知名的野花能带给我幼小心灵一些安慰,白茫茫一片,没有香气袭人,就是看着令人身心愉悦,我尤其喜欢在花丛堆里躺着,阳关洒在脸上,暖洋洋的,令我昏昏欲睡,事实上我也的确睡着了。
夏天的时候山上好多野果树都开花了,我就巴巴得等着秋天到,吃果子。哦,也还会摘好多回去带给师父和小道士们吃。
虽然师父的确没收我当道士,确实是多养了我这个闲人,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便也就随着观里的小道士们一起喊他“师父”了,反正他也没说不好。我偶尔也会帮帮小忙,比如给师父端个饭啊,替师父向那些小道士传些指示啊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因为是个女孩子的缘故,我一直是住在师父的小院里,不和那些两三个人一间屋子的小道士一起的。说起来还是当观主好啊,整个无名观,也只有观主能一人有个单独小院了。
五岁到九岁,整整四年。我不知道四年在人脸上留下的岁月痕迹究竟有多轻微,反正师父依旧和五岁我初见他时一样,没半分改变。难道修道之人果真能成仙?我想着以后得多接近接近师父,顺道偷学些青春不老术,我九岁了,已经是知道爱美的年纪了。
于是一次,我乘着师父打坐,弯着腰偷偷溜到师父窗外,慢慢地推开半掩着的窗,尽量努力不让窗发出声音。
“慕白。”我是没弄出声音,可也不知道师父怎么就发现我了,我只好慢吞吞挪着步子进去了。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呀?”我从小就秉承着“不懂就要问”的优良美德。师父没睁眼,依旧闭着眼睛打坐。“你怎么来了?”
师父是个无趣的道士,从来不会看在我还小的份上陪我玩,从前刚来的时候,我缠着他陪我玩缠了好久,他被我弄烦了,竟然把年仅五岁的我放在椅子上听他念经!自此以后,我就再没要他陪我玩过了。还是小道士们有趣。而我从那以后,除了偶尔给师父送饭或者他有事找我,再不主动来他房间。
彼时,我看着师父美好的容颜,更加坚定了之前的想法。我笑得嘴都咧老大,跑到师父床边坐下,然后双手抱着师父的胳膊道:“师父啊,你以后会不会飞升去天上当神仙啊?”师父对我的行为都没睁眼看看,就淡淡一句:“不会。”不行,我不能退缩,然后又扬起更大的笑脸,“那师父你有没有修炼什么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的功法啊?能不能也教教我啊?”
师父终于转头睁眼看我了,我连忙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企图用我无害的大眼睛打动他,然后传我功法。“你怎么会这么想?”师父回头又闭上了眼睛。“师父,你就别瞒我了,”我用手戳了戳师父的脸,见他无动于衷,又接着戳了两三下,结果被师父抓住了手,“你看呀,这都这么久了,师父你还是和原来一样好看,我看书上说,人都是会老的,可是师父明明就没有,所以啊,师父一定有什么秘密,对不对呀?”师父忽然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师父笑呢。“你夸我好看,我很开心。”“嗯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所以是不是要教我了?“可是呢,我确实没有这种功法。我不过是比常人衰老得缓慢些罢了,并非不老。”
唉~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大人总是不可信的。
师父站起身,走到书桌边,铺好纸,朝我招手。我过去,他问我:“今日的字可练好了?”我正接过师父递过来的笔,听这话一僵。我忘记了,不,我已经好几日没练了。
因为没下过山,我识字写字这些,都是师父教我的。他对我功课向来管教得严苛,最近一个月也不知道怎么了,不常常来检查我功课了,于是我渐渐得开始松懈偷懒了。
失算失算,那段日子过得舒坦,把这要紧的事给忘了,还偏偏自己找的事儿。唉~我又叹了口气。
还没想好怎么找借口,倒是师父先开了口:“想来你也没个安分。自己去书房练字。”我极快地应了声,赶紧跑到书房。
我看着师父之前给我的字帖,又是一声叹,只得安安静静临帖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的笑容,那一年里,我就只记住了那一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