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烧城门》西湖香市

46、明月共此时

　　“殿下，我们连夜逃走吧！”方圆手抖脚抖，无处不抖，方才逞勇斗狠的心化成一滩冷水，冻得五脏六腑冰凉，“万一皇帝给我们治罪……”可他转念一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梅州也照样能被抓回来，不由恨恨地说：“都是安守王的主意，什么互换身份，什么绝不可能被发现——”

　　杨蔚撩起帘子进来，听见了这一句，冷笑道：“凤城公主一见到我的面，便知道我不是安思王，不知廉弟与她有何渊源。”见杨廉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杨蔚便拿起放在桌上的面具，提醒道：“你尽快服解药，明日辰时大典前若是还不消退，你我可要有麻烦了。”

　　方圆惊喜道：“难道她不准备向皇帝告密了？”转而又发起愁来，“昨日来，已经见了安康、安乐两王，要是换回了身份，他们会不会向皇帝告密？”

　　杨蔚微微一笑，对方圆的忧虑并不放在心上。岳帝对藩王本就防备甚深，若是真爆出安思、安守两王互换身份的闹剧，岳帝以此为借口遣藩王回封地，甚至借机削藩，都是有可能的。就算安康王、安乐王有所猜测，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也不会多说什么。“天色不早了，你回自己的大帐，我也要尽早休息。”

　　杨廉与方圆走出大帐，不远处有几个身影鬼鬼祟祟偷窥着，见人出来了，便躲进安乐王的帐中。二人到了安思王的大帐，里面的蜡烛已经燃尽，只有月光透过窗户进来，在地上照了一个四方格的影。

　　“殿下，你的药。”方圆从瓷瓶里倒出几粒深色药丸，又送上茶水，见杨廉服下了，这时才长长一叹，意兴阑珊地说：“被看破也好，扮得了一时，扮不了一世，听说姜家年底也要入京了，别人没见过殿下，姜家人可是对殿下很熟悉，到时候被他们揭发出来，恐怕不会像今天这样，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他摸着胳膊上的伤，痛得龇牙咧嘴，郁郁道：“这个凤城公主，秉性如此乖戾，谁要是娶了她，将来可倒大霉了。”说了这几句埋怨的话，方圆便自找地方睡了。

　　直到夜深人静，再没有人言侵扰。杨廉猛地喘了口气，像是刚刚从惊梦里缓过神来。他披衣下了床，掀开门帘走到帐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连安康王那里无穷无尽的丝竹管弦之声也被夜吞没了。天上的明月像是被杨廉的心情所感染似的，慢慢飘进了云絮里，天地间越发漆黑一片。

　　杨廉站在浓稠的黑夜里，自言自语道：“想不到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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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时，段荞也立在院里，望着同一轮月。寒章歪歪斜斜靠在水缸边缘，打着哈欠，“你还在为安思王和安守王忧心？要让我说，干脆一捅到天，让陛下琢磨去，”他见段荞不为所动，弱了口气：“或者，干脆当这件事没发生过，若不是你今晚起了心思想去探看，谁能知道他们两个如此胆大包天。”

　　是啊，段荞在心里默默点头，若不是有她去戳破，他们二人的谎言也许能继续进行下去，就像上一世。上一世，杨廉入京时，她还老老实实待在梅州的山图院，丹京里没人知道杨蔚和杨廉互相换了身份。

　　段荞头脑中一片空白，并不是因为无所可想，而是因为可想的太多，纷纷冒出来，争先恐后在她脑子里嚷着叫着。忽然间，她想起了卫乐昌——那个死在她手中的百鸟门千总。段荞极不舒服地按住胃部，她那时杀卫乐昌，半是救人，半是自卫，原是绝没有错的，可她动手时，全然没想到救人或者救己的目的，一心一意只想报仇。

　　说来可笑之极，她出手那样快、下手那样狠，只是为了提前绝后患——她以为卫乐昌必定是要同上一世一样，斩杀杨廉。她要用卫乐昌上一世的罪孽，来惩罚这一世的他；她要为日后杨廉的出逃拔掉一个障碍。

　　可惜，她全错了。上一世以“杨廉”的身份被卫乐昌杀死的人，不知是哪个无名无姓的可怜人。那时，她刚刚被水匪卖掉，人贩子拿麻绳捆了她，扔进牛车。穿过百鸟门时，她仰头盯着那块斑驳的头骨，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只剩下骨头了。

　　原来杨廉并没有变成头骨，原来他并没有死，原来他与安守王互换了身份，以杨蔚的名义，高高安坐在龙椅上。原来……她那些年为他流的泪，生的痛，竟然是白费了。杨廉不需要自己的缅怀与追思，他是明帝，朝堂三百臣子，后宫三千佳丽。上一世，在她被杀之前，贺危梧还笑着对她说，明帝怕是要进史书、千古留名了。

　　想到贺危梧，段荞心中又是一痛，自从知道他是杨蔚后，“贺危梧”这个幻影便被杨蔚这个真身“吞噬”，上一世那些相濡以沫的琐碎日夜，也变得不真实起来。杨廉顶着杨蔚的名字做皇帝，杨蔚顶着“贺危梧”做百姓，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易，本应该与段荞无关。可杨蔚从街上收留了她、娶了她、爱护了她，但坚决不肯亲近她，她纳罕过、旁敲侧击过，如今可算全明白过来了——

　　——必然是杨廉下的命令，让杨蔚出手救助她。

　　段荞在心底止不住冷笑，没想到上一世杨廉在百忙之中，还肯分出一点心思给自己。

　　寒章在一旁瞧见段荞的表情，故意扯开话题：“听说祝元嘉辞官游山玩水去了，他这样一走，陛下反而觉得对不住祝太尉，近日里三番五次召见他。”

　　祝元嘉！

　　段荞的眉心一跳，她把方圆、祝元嘉、杨廉、祝家、安思王府连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成型——祝闻道诛杀四王，杨廉险些丧命在他手里；祝元嘉清缴安思王府，一把火把王府烧得干干净净。杨廉继位后，以谋反的罪名把祝氏全族下狱，而祝元嘉因为远在梅州逃过一劫，可却在渡江时，死在方圆手里，而后祝闻道与亲眷被斩首示众，至此，祝氏族灭。

　　难道，又是杨廉下的命令，让方圆杀祝元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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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晴空朗朗，百鸟门内外挤满了来迎接的大臣，个个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如饥似渴地观赏四位藩王的风仪。岳帝端坐在百鸟门楼之上，心情甚好地讥讽道：“瞧他们一个个眼大如牛，恨不得分四家投注，朕尚在且如此，朕若不在了，新君被他们这群人吹捧着，用不了多时便会把你打入冷宫，重新选纳他们的女儿入宫。”

　　段荞立在岳帝身后，垂头问道：“那在此时，父皇心中到底属意谁呢？”

　　岳帝摸着胡须，瞥了一眼远远站在旁边的太监，“朕此时最看好的便是安康王杨疾。”

　　段荞微微吃惊，暗想杨蔚的推测果然不错。

　　岳帝误解了段荞吃惊的原因，以为她是嫌恶杨疾的风流名声在外，便轻声道：“凤城，你要记住一件事，虽然说是为你选婿，但你的好恶，朕毫不在意。”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四州之中，当属安康王的桂州势力最弱。他自幼长于乡野妇人之手，性情软弱，好财好色，有小缺而无大恶。日后若是让他成为储君，他在皇城内外毫无势力，只能依靠于你，岂不妙哉。”

　　“父皇深谋远虑，儿臣愿听父皇的安排。”段荞麻木不仁的说。

　　岳帝兴致颇好，指着四人当中身着红衣者：“棉州与北姚接壤，风俗习惯与北姚相似，男着红、女着白，真不知道杨绾是胆子大，还是愚蠢，竟然不穿藩王朝服——唔，倒是很引人注目。”

　　真正引人注目的，却是岳帝的随手一指。有眼尖的人看到了，立刻以为岳帝在泄露“天机”——指未来的储君给凤城公主看。无数目光沿着岳帝的指尖出发，在空中划过一道直线，投射向四位藩王。只可惜四王走得紧密，并不能看出岳帝到底指向谁。惋惜之余，看客们推测，岳帝其实早就心有所属，此次召四王进京，有三王是“陪太子读书”来的。

　　四王由远及近，一直走到城门楼下，楼下用绸缎铺成地毯，四人各自行了大礼，便有太监引着登上楼去。上了楼，地板上铺着明黄的地毯，四人又是行礼，由太监按照“康乐守思”的顺序逐一报上名讳。

　　岳帝唇角含笑的看着四位藩王，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安乐王，过来让朕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