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烧城门》西湖香市

34、祝闻道的大计

　　段荞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细细裹好，身边立着的小宫女见她睁眼，当即向外唤道：“院使大人，她醒了！”

　　白发苍苍的张院使端着一碗药进来，疲惫不堪地说：“终于醒了……”

　　“陛下怎么样？”段荞急切地打断他，“有没有受伤？”不等张院使开口回答，她又追问：“贵妃怎样？”

　　张院使笑眯眯把药碗递给身边的小宫女，安慰道：“陛下、娘娘都安康，你有救驾之功，陛下特命我来为你疗伤。”

　　段荞被宫女扶起来，喝了几口苦药，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座荒凉破旧的宫殿当中，不由问道：“这是哪里？”

　　张院使状似无意地说：“自然是在宫里。”他向宫女一颔首，吩咐道：“去通知陛下和祝太尉，说姑娘醒了。”

　　宫女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这时张院使才接起刚才的话头：“这里是凤城殿。”

　　凤城殿？荒废已久的皇后寝宫？段荞揉着额头，又喝了几口药，不解地问：“为何将我安置在这里？”

　　张院使在皇宫里沉沉浮浮许多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前几日秋猎时，一国之君竟然在全体守卫的眼皮底下被刺客追杀，若不是段荞当机立断，冒着箭雨去拦截刺客，后果将不堪设想。而对于张院使来说，贵妃有孕由他诊断得出，刺客宫女也是奉他之命前去报信，如果岳帝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张院使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他很领情，所以冒着风险提醒段荞：“陛下在你受伤昏迷后，派人调查了你的来历，也知道你前几年一直被囚禁在寒蝉卫所，陛下非常震怒，申斥了祝太尉，把囚禁你的寒蝉卫投入大牢。”张院使走到窗边望向外面，“你的母亲凌蓉与岳帝在年轻时候过从甚密，若不是她当初选择了祝太尉，凤城宫的主人便是她了。”

　　“我与母亲很像吗？”

　　“长得像，性子却不像。”张院使叹了一口气，“你母亲凌蓉出身高门，娇纵肆意，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贵女，而你自幼被藏在外面抚养……”他顿了顿，含糊道：“难免有所不同。”

　　岂止是有所不同，岳帝在得知了段荞的生平际遇之后，怒不可遏，命人把还在京外巡视的祝闻道直接押解回京，又把寒蝉卫的首领骂了个狗血淋头。当年凌蓉是丹京一霸，天不怕地不怕，带着岳帝和祝闻道两个小跟班，不知闯下了多少祸，是真正的天之骄女，而十几年过去了，凌蓉之女竟然在乡野间土生土长，甚至沦落为关押多年的囚犯，这怎能不让岳帝心惊、心疼、心寒！

　　“本来，你有救驾之功，前程必然无忧，”张院使见外面已经出现了一队人马，知道是岳帝来了，急忙加快语速，“但你偏偏又长得像凌蓉，现在宫里宫外风言风语，影影绰绰都在说你要走大运、变凤凰。”

　　皇帝的銮驾已经快到了宫门口，张院使阖上窗户，几步来到段荞床前坐下，凑到她身边耳语道：“我说一秘密于你，你绝不可告知第二人，否则你我两条命都休矣！”

　　段荞迷茫地点点头，只听张院使极轻说道：“陛下身子弱，子嗣极其艰难。”

　　段荞明白了张院使的好意，及不可查地点点头。在她刚刚来到丹京时，外祖母理国公夫人便暗示祝闻道有意想要把她送进宫，那时段荞很是意动，想要在宫中寻得活命，后来诸事纷杂便不了了之。如今她冒死救驾有功，岳帝若是将她纳入宫中，似乎是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可结合张院使所说的秘密，长远来看，入宫才是个深不可测的大坑。

　　岳帝子嗣艰难，则很可能贵妃之子会成为下一任皇帝，而段荞只能当个年轻的太妃孤老余生。说得诛心些，刺客梨花是从贵妃身边出来的大宫女，若不是她怀有身孕，此时早就被关在牢狱里不见天日。以后二人在宫中相处，贵妃见到段荞，便会想起她是杀刺客的功臣，而自己有养刺客的嫌疑，长此以往，心中岂能不怨？被未来的太后厌弃，段荞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陛下驾到！”

　　太监嘹亮的声音响起，张院使若无其事地端起药碗走到角落，段荞闭上眼睛又睁开，心中有了决断。

　　岳帝穿了软底靴子，走在地面上悄然无声，他跨过凤城殿的门槛，却不急着进去，隔着重重帷幕望向段荞，幻想着此时此刻靠在床上小憩的凌蓉，而他则是像过去一样，只敢悄悄站在屋外等蓉妹醒来。

　　祝太尉也迈了进来，扑通倒在地上，无言恸哭起来。

　　自从段荞离开胜雪山庄到现在，已有三年的时间。在这三年里，她被劫持、被审讯、被软禁，祝闻道只是浅尝辄止地向寒蝉卫打了声招呼，便再不管她的死活。若说是怨恨，还真是抬举了祝太尉在段荞心中的位置，她只是感到厌倦。

　　同样的感受也出现在岳帝心中，他早已厌倦祝闻道，不过是看在其母温冬公主的面子上，勉强给他几分笑脸。这么多年过去了，祝闻道居然从未说过蓉妹尚有骨肉存活的事实，把段荞扔在梅州不管不问十几年，害得蓉妹郁郁而终。

　　岳帝冷漠地一挥衣袖，径直走到段荞面前。她简直和凌蓉当年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只是眉宇间恭谨胆怯，丝毫看不出她能有孤身拦刺客的勇气。

　　段荞不敢抬眼看天子，头越垂越低，几乎要钻回到被子里去。她不懂宫中的礼仪，不知该如何行礼，只好强忍着手臂的酸痛，伏倒在床上，颤抖着声音道：“陛下圣安……”

　　岳帝的心忽然苍老了。眼前的“凌蓉”正是碧玉年华，而自己已到不惑之年，两鬓斑白，膝下空虚，前日的受惊加上昨夜的秋风，膝盖上的病痛又犯了，早上多吃了两块山药糕，至今胃里还略显不适……

　　故人之女，重现故人风华，而自己却早已老去，面目全非。若是蓉妹还在，定是要狠狠笑话他的。岳帝不是悲春伤秋之人，在心中短暂感叹过后，又恢复了帝王心态。

　　“你救了朕，朕是要赏你的，”岳帝在床边寻了个椅子坐下，端详着段荞的气色道：“前日你浑身是血，被刺客压在身下，朕还怕你不成了。”

　　段荞鼓起勇气抬起头，见了岳帝的容貌，竟然有些隐隐失望，祝闻道玉树临风、俊逸非凡，岳帝却是寻常长相，瘦脸高鼻，难怪她的母亲会选择祝闻道，而非岳帝。

　　“朕听说，你在秋猎之前，预言朕会坠马？”岳帝随意地问了一句。

　　段荞冷汗津津，立刻伏身请罪：“陛下……我……民女被囚禁在寒蝉卫所三年，无时无刻不想逃出去，偶然听寒章说起秋猎之事，便故意放出谣言，只是想趁着秋猎，找机会溜出去……民女该死！”

　　“无事，无事，”岳帝见随口一句话，便把段荞吓得发抖，连忙安抚道：“你的母亲凌蓉年轻时便爱在街头摆摊算卦，预测人富贵生死，你很机变，像你母亲。”

　　段荞心中的恐惧渐渐消退，甚至壮着胆子为寒章求情：“陛下，寒乐、寒章虽然抓我入狱，但是并没有施刑伤害我，在寒蝉卫所时，也多亏了寒章照应，陛下能否对他们网开一面？”

　　岳帝感慨道：“他二人有功有过，既然你为他们求情，那便功过相抵，除去二人寒蝉卫的职位，贬为庶民。”

　　两个人就这样心平气和的闲聊着，周围一众内监、宫女俱是一脸不可置信。他们日夜在这深宫之中服侍天子，早就领会到岳帝的杀伐决断与铁石心肠，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岳帝如此闲适温和。

　　门口的祝闻道听着二人的话语，内心涌起一波又一波的狂喜。他早就感受到岳帝对自己的疏离，而母亲温冬公主年岁渐长，今春刚刚大病一场。没了温冬公主为他联络勋贵宗亲，祝闻道逐渐感到力不从心。

　　而此时，段荞出现了，恰恰戳中天子的软肋，又有舍身救驾之功，她必将完美地成为岳帝与祝闻道之间的桥梁。

　　“陛下，阿荞出身有亏，若是能得陛下垂怜，”祝闻道额头抵地，“得以正名，实在是臣与阿荞之幸啊！”

　　“哦？”岳帝瞥了他一眼，“朕要如何为她正名？”

　　段荞撑住床边，蓄势待发，一旦祝闻道说出要她进宫为妃的蠢话来，她就算摔裂伤口，也要阻止！

　　“陛下曾经戏言，许了‘金樽公主’这一称号，给了先皇后侄女张清清，”祝闻道终于抬起头，恭恭敬敬地说，“如今张清清已死，不如把这个称号封给阿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