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词》路小芜

1、第 1 章

　　像是一阵清澈的风，吹落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山间氤氲着模糊的雾气，我看着自己嫣红的指尖，淡淡的微笑，那些血红的记忆涌上我的心头，我却不觉得残忍，而是更加灿烂的微笑，直到他的血，仿佛从我的指尖一滴一滴的流淌。
　　我惊惧的冲到河边，拼命用清澈的河水清洗我那沾满血腥的手，虽然它看起来是那样的柔弱无骨，可是我知道，这是一双令所有江湖人都闻风丧胆的双手。
　　从日落的黄昏洗到淡淡明媚的月华，我的手在水里近乎僵化，然而纵然它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惨白，我的记忆里，依然是泛滥着嫣红的血海。
　　月光透过点点疏桐照在了我的身上，这样的夜，让人很容易迷乱，我终于放弃了洗手，而是靠着自己身旁的梧桐树，不知不觉间，却和记忆深处某些画面有了契合点。

　　还是这样清冷又孤寂的夜晚，我们站在山头吹着冰凉的秋风，偶尔传来几声落雁凄厉的呼叫，仿佛在夜间还看见了渐渐飘落的黄叶，固执的在空中肆意飞腾，却就是不肯落下。
　　“伴月，我要走了。”
　　“没有想过你会留下。”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故意不去注意身后的他，任所有的秋风吹凉我心中那一丝仅存的温暖。
　　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我的师兄，他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晚上似乎还有星星，然而当时，我的眼里只是一片黑暗。

　　三个月后，我又见到了他，还是那样俊逸不凡的面容和温柔迷人的微笑，却总是透露着淡淡高贵的忧郁。
　　“流殇？”我惊疑的叫道。他的眼底，是我怎么也读不出的忧伤。他的笑容，像是滴血的红玫瑰。
　　我看见师父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她看起来，像是一朵纯洁典雅的水莲花，那样的清绝不凡。
　　“伴月，你快过来，这位是宰相家的千金，李诗芸小姐，也是你师兄的未婚妻，他们明年初春就要结婚了，流殇特地带来给我看的，你看，他们多相配啊。”
　　李诗芸羞涩的走向流殇，轻轻地唤到：“其言。”
　　是啊，怎么忘记了呢，莫其言，这才是他的本名啊，大将军府的公子，宰相家的女儿，这真是很相配的一对吧。
　　所有御剑派的人在派中都是以他们的剑为代号，除此之外，他们都有一个本名。
　　可是我，只有一个名字。伴月，我只叫这一个名字，我握紧了配在腰间的伴月剑，也许这注定了我的生命只能有它相伴。
　　这时，已经是寒冬了，忽然飘落的雪花洒在每一个人的肩头，静静的炫耀着自己纯洁的美丽，我看见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那样的温柔细致，而我不用，因为所有落在我身上的雪花都会立即消逝，幻化成冰冷的液体，从我的身上流下。我从来，接不住一片雪花。
　　师父说，这是由于我体热，而且我练的内功也是火系的，然而我宁愿自己是一块冰，这样，就算心冻结了也不会有感觉。
　　他温柔的带着她离开，而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是快要灼烧的刺痛，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控制住，让我不能言语，甚至不能流泪。我看见雪花落在了我的脸颊迅速化成水，那仿佛就是我的眼泪，可是，却没有苦涩的咸味。
　　那一晚，风雪继续无情的肆虐，而我，却爬上了那个山头，然而就在那里，看见了被雪花覆盖着不成人形的他。
　　我用手轻轻擦拭着他身上的雪花，我的手渐渐水淋淋的，然而他此刻的微笑，却是春日最灿烂的阳光。
　　“伴月，你也来了。”
　　我拼命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没有能力说一句话，可是他，抱住了我，也让我不能说话。
　　“你究竟是流殇还是莫其言？”我问道，声音轻微的连我自己都快没有感觉，然而他还是听到了，他坚定地说：“伴月，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流殇。”
　　不记得那晚的夜空有没有闪烁着美丽的星光，然而我清楚的记得，那晚的雪花映照了整片天空，都透露着明媚温暖的美。
　　第二天，他带着李诗芸下山了，我看他的最后一眼，是他眼中浓烈的思念。
　　我找到师父，对他说：“师父，让我下山吧。”
　　我看见了师父忽然颤动的身子，他收敛了笑容，正色说：“伴月，怎么突然想下山，我说过，你不适合见到生人的。”
　　“可是，这样下去，我会死。”我受不了在清冷与孤寂中过着没有他的日子。
　　“我说过，你不能下山！”师父发怒了。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他发怒。
　　当时不能明白师父的坚决，我的固执，师父的闪烁其辞，让我终于没有办法再回头。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看着自己嫣红的指尖，看着地上那具无辜的尸体，我抱着头害怕的无以复加。
　　那是一个与我没有任何恩怨的人，仅仅是因为他对我的一个不屑眼神，我的手就那样不自觉的穿过他的心脏，当时我的脸上，一定是残忍的微笑。
　　可是现在，我害怕，真的非常害怕，有时总像有一个大手在拼命的拖着我，可是，我的手，总是在我大脑还没有思考的时候就行动了。
　　我想回山上了，可是我，怎么还能再面对师父。从我杀第一人开始，就注定了不能再回到那个平静的山峰，不能再在那个写满黑夜的山头，静静的独坐。
　　血影手，这是江湖中人对我的称呼。渐渐的，我明白了这声称呼背后的含义。
　　我是血影的女儿，当初那个把江湖搞得一团乱糟的血影的女儿。因为只有血影的女儿，才会有这双见血封喉的罪恶之手。
　　我的师父杀了血影，为江湖除了一大害，可是却不忍心杀我，于是我成了伴月，那个本该永远呆在山上的女子。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日渐妖异的美丽是用鲜血铺就的华美。我想，既然江湖中人都知道了，那他也应该知道了。
　　我该找一个绝迹的山谷，独自一人了却残生吗。我的生命，就是要在这样美丽的朝华年月早早的写下了结局吗。
　　当李诗芸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除了惊讶，没有任何可以形容。
　　“离开他，远远的离开他，你这样的女魔头根本配不上他。”我很难想象那朵纯洁出尘的水莲竟然会讲出这么残忍的话。虽然，我也很残忍。
　　她看我的眼神是无限的恨和鄙夷，我不断的提醒她快走，因为我怕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然而她不懂，不懂靠近我这样一个她称之为女魔头的人究竟有多么的危险。
　　所以当我的手穿过她心脏的时候，对她惊愕的眼神我只能用怜悯回答。
　　可是我的表情瞬间冻结，因为我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他。
　　他跑过来抱住了诗芸的身体，眸子渐渐冰冷，像那个冬天一直飞扬的雪花。
　　我苦笑着看着自己流着鲜血的手掌。我知道，那是我们之间的结束。
　　“莫其言。”这是我第一次叫他这个名字，我想，以后一样会这样。
　　我看见他抱起诗芸的尸体，慢慢得走出房门，然后淡淡地说：“我是流殇，一直都是。”然后我的眼泪就情不自禁的滚下，在他说他是流殇的那一刻。

　　我知道，这样的我总有下地狱的一天，所以当我被众多武林高手包围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奇怪，反而有了某种就快要解脱的快感。
　　“妖女，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吗？”
　　没有必要否认，我漠然的点点头。
　　“今天我莫寅就代表诸位武林同僚惩罚你。”
　　莫寅。我好奇的望着他，那是与流殇有三分相似的轮廓，只是有些岁月的苍老。
　　如果死在他手下，我应该是没有什么怨言吧。
　　“爹，不可以，你不可杀她。”看着忽然冲过来挡在我前面的流殇，莫寅似乎比我还震惊。
　　“其言，你？”莫寅的眸子渐渐灰败，他怒吼着：“这个妖女，是她杀了诗芸，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当初要不是你师父阻止，或许她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为父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能再错第二次，你居然还护着她。”
　　“父亲，没有什么或许，伴月既然已经在这个世上，我就不能假设她的不存在。”风吹动流殇的发丝有那么一丝慌乱，然而他的话语却是坚定有力。
　　“其言，你阻止不了我，今天，她必须死！”莫寅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燃烧着和我一样的血红。
　　我狠狠的用力禁锢着自己的手，不让它有丝毫的冲动，然而弹指间它还是朝着莫寅的方向袭去。
　　温热，渐渐从我手上扩展开来，而冰凉，渐渐占据了我的整颗心。
　　我看见了他灿烂如初的微笑，像每个午后都会盛开的太阳花，不知道是他照亮了太阳的光芒，还是太阳让他更加明媚。可是我，从来就不是太阳。
　　莫寅惊愕的看着在自己面前慢慢倒下的流殇，没空理会我，而是拼命摇晃着他的身子，口中呼唤着他的名字。他的唇边明明还盛开着微笑，可是他的鲜血带着他的生命却慢慢的从我指尖流逝。
　　我不再理会周围的武林人士，用轻功迅捷的游走。他们，没人敢过来阻止我。
　　我跪在了师父面前，泪如雨下。
　　“师父，我杀死了流殇。”
　　我听见了师父沉重的叹息和无奈的话语：“伴月，既然当初这样选择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师父，能救他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师父。
　　“只有你的血才能救他，救了他之后，你就只有一个月的生命，而他，会忘记一切。”
　　如果这是我最后能给予他的东西，那么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不会放弃。
　　我最后一次爬上了那个山头，现在已经是初春，本该是他和李诗芸成亲的日子，他们却用鲜血，完成了最后一场盛宴。
　　黑夜中我的手指看不出任何血色，然而我知道，那上面，已经浸染了再也抹不掉的罪孽。我无法还每个人一条性命，可是流殇，我一定要救他。
　　我的生命只是一场荒谬的游戏，而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真实。
　　深夜的狂风更加肆虐，我却明白，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山头这么自由的吹风，即使现在，我的身边没有他。
　　换完血之后，我看见了水晶棺中容颜依旧的他，是那么安详与宁静，眉间却似乎始终摆脱不掉那份忧郁。
　　流殇，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一个月后，他将醒来，而我，将在他醒来的那天死去。
　　这是最后一天了吧。我从梧桐树下站起来，所有的思绪慢慢抚平，看着东方升起的阳光，我想，如果一个人知道生命该在何时终结，这该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啊，可是这种奇妙，对我来说终究是残酷的。
　　我下了山，我不想在我从小长大的山上死去，不想在有和他共同回忆的山上死去。我想我会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无声的凋零。
　　然而我在山脚，却碰到了正带着他离开的莫寅。他，已经苏醒了吗？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终结也已经到了。
　　我看到莫寅看我的眼神中那种近乎凶狠的光芒，可是他知道，我今天就会死去，所以，他表现的很沉默。
　　他依然灿烂的对我微笑，就如我第一次见到他，在那个有着浓郁花香的午后，他对我，温柔的笑着。
　　“流殇。”我轻轻的呼喊，看着他的眼神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然而他只是一脸茫然，然后释然的笑道：“姑娘，你认错人了，我叫莫其言。”
　　那天金色的阳光一直尾随着他离去的背影，可是他的身影，黑暗又冰冷的影子却一直跟着我。是的，他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流殇，只是莫其言。
　　记忆中飞舞的黄叶似乎终于落下，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季，在独自落寞的苦痛之后静静的等待着归入泥土。
　　然后就看见，漫天的雪花在澄碧的蓝天下飘荡，渐渐的，覆盖了我的整个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