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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温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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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幺摇摇头。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你真当爹爹为官清廉,陛下就不会对咱家动手了?这五颗丸药,是怕哪天宫里那位起了疑心,会拿咱家开刀,爹爹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方才已经拿了一颗,剩下四颗,一颗是一条命。”
苏小幺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爹说这话时仍埋头批阅公文,眼皮也没掀一下,可当爹的哪能不清楚自家闺女的脉门?大人不疾不徐问出最后一句。
“幺儿,你是想要爹爹的命,还是想要你哪个哥哥的命?”
谈话不欢而散,苏小幺当夜没能走成。苏大人看着天色晚了,第二天早上才放她出门。
苏小幺心事重重地回了塄水街,那个私塾布置了一番,成了衙役们休整的地方。前院的太医们几乎一宿没睡,轮番给百姓检查,宫中医女也来了一群,都穿着一样颜色的衣裳,一头青丝拿帽子绾起,好认得很。
沈逸之这一晚上睡得不踏实,做的梦也古怪,竟梦到小幺染上了鼠疫,靠在他怀里奄奄一息,嘴里说的话也叫人生气:“大人,我死了以后,你记得将抚恤银发到我爹手里。”
说完她就断了气。
“小幺!”
沈逸之心尖一痛,蓦地喊出这么一声,醒了。他再一摸后背,全是冷汗。
头顶的帐幔已经有些年头了,绣着喜庆的百子图,满眼全是大胖娃娃。
沈逸之对着帐幔迷瞪了半天,才记起来自己身在何处——这是私塾,主家带着童子去了别处,把这么个四进的大院子留给了他们,他这会儿睡的正是主院。
“大人您喊我?”
小六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头瞧了瞧,原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把梦里的情形甩出脑海,沈逸之坐起身,问他:“小幺回来了没有?”
小六咧嘴一笑:“到了到了,半刻钟前刚到,她这人厚道,带了两包袱衣裳来。知道弟兄们有的没顾上回家,没有换洗衣裳,就将家里兄长的旧衣裳拿了许多过来。”
她确实是心思细腻,沈逸之点点头,出门瞧了瞧。
苏小幺正蹲在院子里发衣裳,这个一件,那个一件,全是府里仆从的衣裳,专门挑了半新不旧的来。
沈逸之看到她才安心。
等她忙活完了,他递了杯热茶过去,开口道:“鼠疫非同小可,你不该回来。不如趁现在回家去,之后十天也不必去衙门,等疫情消失后,再去衙门点卯。”
苏小幺瞪他:“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昨儿还说‘衙门不留无用之人’呢,怎么偏要我做这贪生怕死的浑蛋?回头小六他们问起来,我还有脸见人吗?”
她说完又笑了:“大人您别担心,这鼠疫呀,体弱的人才容易染上,我身体好着呢。”
沈逸之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出门拐到了右边屋子,只见一屋子太医愁眉不展,沈逸之问:“院正大人可想出方子了?”
太医院院正摇摇头,苦笑道:“死的那户人家,其左邻右舍都有发热迹象,我让人喂了些退热的汤药,却没什么用处,起码还得三五日,才能制出对症的汤药。”
一旁有太医接过话头道:“沈大人,眼下要紧的事还不是这个,汤药只能治病,却不能阻断疫病外延——一定要将这一块的水源断了,沟渠也得阻断,免得老鼠四处逃窜,将疫情扩大至周边。”
这是要彻底隔离了,沈逸之吩咐了下去,指挥着衙役和南城兵马司的人切断沟渠,填平井水。
等到当天中午,京兆尹受皇命带着一千兵士来了,沈逸之这才轻松些。
京兆尹年逾不惑,大概是经的事太多,生得一副苦相。见塄水街一切井井有条,他对沈逸之高看了两分,言辞也温和了些。
“陛下有旨,沈大人上报疫情及时,未酿成大祸。暂留职察看,协同本府办案,好戴罪立功。”
这已经是轻罚了。
沈逸之点点头,将塄水街的现状细细说与他听。
塄水街在城门脚下,背后就是护城河了。京城八十万民,有钱的都往城中住,住得越远便越贫,塄水街便是如此,京郊村落里的富农攒了些银钱,就带着一家老小奔城里来了,渐渐地,聚成了这么一块地方。
因为生活拮据,整条街乱得很,巷子不像别的地方那样横纵齐整,而是横七竖八有如迷宫,没在这地方住个三五年,进去立马就迷向。
小小一块地方挤着三五千人,粗略一查,竟还有没落户没名契的人家。没有名契寸步难行,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的。
最初几天,疫情温和得很,发了高热的人待在家里,每日分到药之后还能自己煎熬。
可短短五日过去,鼠疫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抬出来的尸体一具又一具,一丈宽的路都被挤满了。
百姓这才开始慌了手脚,不管发热的,还是没病的,纷纷从家里出来,扛着锄头铁铲就要跟守禁的兵士打架去。
京兆尹无法,只得下了死命令:凡聚众闹事者一律就地格杀,才堪堪将百姓赶回家中。
为了安抚百姓,沈逸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嗓子也哑了。他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月上中天才回来,苏小幺与他同住在一个院子里,每天却只能听到他三句话。
“小幺你别去太医那里添乱。”
“小幺你留在院中,千万别出门。”
“小幺你回家去吧。”
苏小幺的回答全是“不不不”。
衙役们每天早出晚归,已经有人染上了病,苏小幺心揪得紧紧的。她怕大人也染上,每天监督着他喝药,早晚各一碗,非得喝过了才放他离去。
她每天还不忘拿滚水烫过大人的衣裳,听太医说滚水能除去病瘴。可惜她手笨得很,衣服没烫几件,手上燎泡起了好几个。
外边乱民太多,衙役们每天跑着抓人,身为捕头的苏小幺却不能跟着去。
她知道自己的能耐,乱民凶悍,她又不会武,抓不到人不说,还得添乱。
正好太医那里的人手不够,小幺便每天跑去帮被乱民打伤的衙役换药。有时太医写出了新的药方,需要给染上鼠疫的病人喂药,她也第一个冲上去。
那颗解百毒的丹药,就是她的力量之源。
沈逸之不知道她有这么个东西,每天紧张得不得了,天天夜里回来,都要去探探小幺额头的温度。
几天过去,苏小幺还是活蹦乱跳的,沈逸之自己却病倒了。
发热的人自己是察觉不出来的,手是烫的,脸是烫的,脖子是烫的,额头也是烫的,自己一摸,反倒觉得正常。要不是安抚百姓的时候,沈逸之说着说着话便一头栽到了地上,连小六都不知道大人染上鼠疫了。
“太医!太医!”
一群捕头抬着沈逸之破门而入,刚进院门便大声喊:“大人发热了!”
苏小幺正在倒药,刚煎好的药汁滚烫,得拿纱布把底下的药渣滤出来,她笨手笨脚,做得尤其小心。听到这么一声,苏小幺手下一哆嗦,滚烫药汁浇了一腿,她顾不得疼,拔腿便往外跑。
院里已经围了三个太医,扶着沈逸之坐好,望闻问切一番,叹气道:“确实染上了。”
“那怎么办啊!”
小六他们还没说什么,苏小幺第一个着了慌,慌得气儿都喘不匀了。
院正瞧她脸熟,知道小幺常在院里帮忙,是个心细的,便吩咐她:“带你家大人找个地方隔离开来,不可再出门了,每天三碗汤药,他要是昏着,你就给他灌下去。”
院正将该注意的事项啰里啰唆说了两遍,苏小幺连连点头,叫小六几个抬着大人回了院子。
城南衙役三百多,每个捕头手下都有十几个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无暇照顾大人。
唯独小幺刚升迁,手下无人可用,她便说:“你们去忙吧,大人这边由我和岚嬷嬷来照顾。”
小六连声叮嘱?:“大人已经病倒了,小幺你可不能再出事,要勤洗手!勤换衣裳!拿块布蒙着脸!大人要是咳嗽,你赶紧跑远点!”
他一说起来就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苏小幺把他推出了门去。满屋子乱转了一会儿,她总算定下神来,去里屋拿了干净衣裳,又打了盆凉水。
榻上躺着的大人此时仍昏迷未醒,安静得很,唯有胸口的起伏证明这人还活着。
苏小幺一边给他换衣裳,一边唠叨。
“大人您可别怪我占您便宜,这还是我生平头回伺候人,我爹娘都没享受过,要是哪儿做得不好,您多担待些。”
“您平时身强体壮的,怎么说倒就倒呢,比我还不顶用……”
苏小幺絮絮叨叨说着,忽然瞧见大人嘴唇翕动,以为他要说什么,忙俯下头认真听着。
谁知沈逸之竟低低唤了声:“娘……”
苏小幺僵在原地,傻了眼,问道:“你说啥?你喊我啥?”
像是在应承她的话,沈逸之又喊了一声:“娘……”
他已经烧糊涂了,几乎没了意识。这些年来肩上扛着的重任越来越重,爹娘殷切希望,妹妹孺慕之思,衙门里又有这么多兄弟等着他站起来,当整个城南的主心骨。
一年三百六十日,他从不敢醉酒,从不敢放纵,也从不敢生病。
疫病当头,沈逸之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脆弱,好些老弱妇孺都还好好的,却是他自己最先病倒了。
他这会儿昏昏沉沉,仿佛回到了幼龄时生病发烧,通身无力、连床都起不来的那时候。
他只知眼前有个模糊身影,正手忙脚乱地照顾着自己,看样子不常伺候人。他再一瞧,这人眉眼低垂,还爱唠叨——分明是自家娘亲。
“娘……”
眼前什么都像是有了重影,沈逸之合上眼,又低吟了一声:“我难受……”
苏小幺整个人都是僵的,迷迷瞪瞪还感觉到大人伸手拉了她一把,她两脚都是软的,被他拉着坐在床边,怀里贴上一颗滚烫的大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