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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血誓 ...

  •   纵横百年,当得起“惊才绝艳”一名的人,是很难评判出来的。跟周真人、张厚一流比,那就是凤毛麟角;跟朱国舅一类的比,方立翁都是绝世高手了。
      而权正其实就是一根凤毛。

      “阳明”一道,最苦、最莫测、最难精进,无接无引,无凭无倚,只有赤诚痴心的人才能练得。而他二十出头就化出元神,走到如今这个境界,上到五行二气、下到飞沙走石,已经是随手拈来,悟之所得难与人言说。

      二十年前中原有过一场“双王之乱”,孝景帝亲征,去打自己俩造反的亲叔。那会儿武当派护持景帝南下,权正正年少轻狂,与叛军一战名动天下,武当掌门郝连城都亲口说他“奇才天纵,英雄胆魄”。
      虽然他后来再也没干过什么正事,整天孜孜不倦地给自己掉价,把“权正”这个名字糟蹋成了一个小娘养的。但是关于那一战的传说着实太惊人,大家对他还都存着一丝敬意——毕竟他是龙岳老掌门亲自指定的接班人,祖师会数代以来最年轻的加盟者。
      上一个人还是龙岳派的开山祖师。在坊间传说里,此人已经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说起来龙岳这个山旮旯也是邪门,一夜间异军突起,之后居然能代代出人才。

      此刻在陶山庭里,身携龙魂的聂子隐这突然一拜,顿时拉来了好多目光。

      方立翁也忍不住回头看,看到权正打扇的动作都停了,不知道心里有没有骂娘。
      这时候,他一腔热血慢慢平静下来,突然想道:“我要是旁人,估计也觉得这是编排好的戏。”
      他这么一想,就觉得权正一定在骂娘。

      权正不愧是一派老大,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和蔼可亲地说:“青城重武,茅山重神,武当重气,堪舆重巧。八派里有六家都修内丹,各有所长,你怎么就想拜入我龙岳门下?”

      聂子隐道:“我娘给我取名子隐。听闻龙岳在蜀中……是个避世之地。”

      权正笑了笑,“蜀中可不避世,道家有青城、堪舆,佛家有峨眉,大小寺庙道观总有上百家,名目林立。青衣以西是番子和羌人,凉山以南有苗、瑶、僮、夷、乌蛮,巫医毒一锅烩,乌烟瘴气得很。”

      聂子隐平静道:“那劳烦掌门拨个山洞给我,我吃饱睡,睡醒吃,在里面避世就是了。”

      权正哈哈大笑起来,还没说话,葛鸣时余怒未消,登时发作:“这分明是狼子野心!”
      “葛掌门,”权正合了折扇,拿扇头在掌心里轻轻敲了敲,“一洞之容身之处都不给,欺人太甚了吧?”
      葛鸣时正欲再说什么,郝公也赶紧插嘴和稀泥:“权真人说的是。既然如何发落这小友我们也论不出个结果,让他拜入我道家,有何不可?横竖他也入不了魔了,不会为祸苍生。”

      理是好理,只是在座的并不都如武当派一样心系天下。
      青城不吭声,龙虎宗也就不吭声;茅山不表态,灵宝派也就不表态。堪舆老弱病残,龙岳身处风暴,郝公说完了,场中迟迟是一片冷眼旁观的寂静,十分不给他老脸。

      直到那一直没出过气、只寥寥坐了三个人的八仙派说了话。

      为首的那个人居然是个颇为秀致的女子,眼如含露颊如新荷,眉心一道金蕊妆,按说不该被人轻易忽略,但所有人偏偏就忽略了,直到看到她的一秒才霍然惊醒。
      后面两个男人一坐一卧,俱是仪表风流,只是都四仰八叉的不大美观。躺着的那个脸上盖着破斗笠、打着小声的鼾,支着一条长腿,一柄长约半人高的青钢剑斜搭在肚子上。

      “我倒有一个法子。”那女子笑嘻嘻地开口说。

      “……阿嚏!”这时候一阵风吹过,睡觉的男人突然打了个大喷嚏,直接把斗笠喷飞了。
      旁边腰挂紫金箫的公子很嫌弃地“啧”了一声。这人迷迷糊糊地用胡乱一抹鼻子,伸手一勾,把斗笠扣回了脸上,继续睡。

      方立翁突然耸了耸鼻子,不确定自己刚才是闻到了酒气。

      谁敢这么放肆?

      “你们一块儿立个血誓。”女子面不改色道,“越狠毒越好。不要不得好死,要立就立横尸百万、流血千里。嗯……还有剑壳子老生锈,盖被子永远生虱子,喝汤第一口永远特别烫……”
      她说着,从身旁的采莲蓬的背篓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往半空里一丢——那是一把通体玄黑的短刀。

      方立翁觉得这女子还有那把紫金箫眼熟,把思绪从头捋到尾,却什么也记不起来,只觉得眼熟。

      好似片刻之前的惊鸿一瞥,又似知意忘言,掌心隔着万丈黄土却触摸到了躁动的岩浆。

      他也发觉这一点模糊的感觉也在逐渐消失,心里忽然想,说不定神仙真的存在,没人见过……只是因为没人能记得呢?
      一粒沙子钻进了眼睛里,顿时睁不开眼了。方立翁把它揉出来,全然忘了刚刚是谁说过话,跟着众人扭头去看那把刀。

      众掌门人居然都毫无异议。
      权正首先抬手接住短刀,他敛去了笑意后,桃花眼仿佛星落月起,一片天幕似的深邃,“入我师门,就要诚心遵守门规。你答应么?”

      聂子隐:“我答应。”

      “我派不灭你七情六欲、反骨逆鳞,不要你舍身取义,不求你得道飞升。”权正缓缓道,“只要你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苍生,随心自在,便是与我派列祖列宗殊途同归。”
      他拿刀一割掌心,率先在地上洒了一道血迹,便将刀递给了周真人。

      周真人始终低阖的眼皮这才抬起。她扫一眼周遭,又看了一眼聂子隐,含着寒意说:“三百年内,你不得私去佛骨。”

      有人叫了声好。聂子隐不动声色,又听她继续道:“若你私去佛骨入魔,便遭天打雷劈、八方为敌,尝尽永生不死之苦。”
      说完便干脆利索地划了手,滴了血,看也不看地把刀递出去。

      下一个接手的是堪舆。
      周真人立的誓实在太狠了,这书呆子门派向来与世无争,屁也不敢放,洒了血就把刀递给龙虎——龙虎也没得可说。

      递到青城手里,张厚掂了掂短刀,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此番来,本是降妖除魔,若不是我一力相劝,在座这么多高手未必会肯为你一介小儿出头。后来你险些被那魔头抽魂,是我派出手搭救,这些日子以来,更不曾亏待于你。”

      聂子隐道:“恩公高义,在下没齿不忘。”

      “我张厚惜才,不忍看你遭罪,只是为你折十几个弟子,确实没法向我派教众交代。”张厚鹰目浓眉,久视于人时极有压迫感,“你不如投我青城真武宗,受老君真传,结交天下英才。只要我青城还有一个人在,什么魔头都得掂量掂量!怎样?”

      他语气太狂,听得方立翁心头一跳,总觉得这老东西是想把人抓回去偿命。
      他万没想到张厚会出来截胡,偏二人修为、身份都是云泥之别,青城掌门肯放下身段招揽一个无名小卒,任谁都得感恩戴德,更何况张厚还于聂子隐有恩,他要是再不识抬举,只怕日后给自己、给龙岳都要落下口实。

      方立翁正想着,肩头忽然被一股力道重重一按,半边身体都麻了,不能动弹,只听得腰间短剑锵然出鞘。

      他猛然回头,却见聂子隐已经退开数步,银光乍破,剑尖直接扎透了手腕!

      “你!……”他一句话冲到嘴边,竟是生生堵住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聂子隐一勾一挑,血霎时喷了出来,在地上溅出一长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偏他站得极挺直,浑似没有痛觉,直视着正前方的张厚,语气平平地说:“贵派弟子既因那魔头而死,恩公要想我偿命,或者哪日有令于我,聂某一定万死不辞。今日我立血誓、断经脉,恩公肯放一条生路么?”
      张厚如何听不出他话里暗含机锋,沉下脸来,“你这是忘恩负义了?”

      “不敢。”聂子隐语气好似温柔,“只是在下答应权掌门在先,如何能让恩公为难?只好违心抗命了。”

      这小子是个人精,说话简直滴水不漏,张厚也确实忌惮权正。他忿然作色,但也只能说:“不得伤我青城弟子。我若有令,你不能违抗,否则必受反噬。”
      这才放了血。

      等刀传到灵宝派手里,葛鸣时刚张开嘴:“你不得……唔唔!”

      “葛掌门,你可莫要一时嘴快,叫我徒弟以身相许啊。”权正面不改色泼脏水,葛鸣时怒视着他,却不知道被什么邪术缝了嘴,口中只能“呜哇”乱哼,被权正探身过来抓住手,狠劲割了一刀。

      刀最后到了聂子隐手里。

      不过片刻,他面上血色已经褪了个干干净净,青白森然有如新鬼。
      方立翁见他垂下头,眉骨下笼罩着一片阴影,看不清眼里是什么神色。他在心里想,我若起誓,就要让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可聂子隐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刀沾了沾鲜血淋漓的手腕,轻轻一振,甩下了刀背上一滴血珠。

      玄黑短刀嗡鸣一声,血珠落地,立誓的人俱是心神一震,似乎感觉到了天地法则的森严。
      八方血迹不引自流,流向陶山庭的中心,只有风过草木沙沙作声。无形的手蘸血而书,摊开密密麻麻的一张鬼画符,直到最后一道笔画血迹断涸。

      誓成。

      血誓既成,八派这闹哄哄的一台戏方才落了幕。
      方立翁回身一把拽住聂子隐,皱起眉,“你这是何苦?”

      聂子隐将袖中短剑在衣袖上擦了擦,才递还给他,“给你弄脏了。”

      “你脑筋是不是……”方立翁话还没说完,就被散山真人一把薅住后衣领,硬是拖走了。
      经过权正的时候,这小娘养的骚包“哗”地一展折扇,边摇边对他笑眯眯地一挤眼,往聂子隐那一瞥,“冲冠一怒为红颜,是吧?”

      方立翁,“……”
      这什么狗屁老大!

      但他来不及声辩就被拖远了,在掌门那里留下了一个终生污点。

      权正大尾巴狼似的站着,等聂子隐走过来,对他口称“师父”并准备跪下去的时候,伸手一托他——不是虚扶,是硬提。
      “对我不用太拘谨,”他一团和气地说,“也不要总记挂着什么分寸。只要别让我觉得我老了就行……啧,比如说动不动就跪。”

      聂子隐不是非要给他跪,他是失血太多站不住,浑身发冷,强撑着自己。偏偏他新师父是个缺心眼,喋喋不休,最终眼见着他一声不吭地栽倒了。

      -

      当夜,方立翁百无聊赖地跪在蒲团上。

      他的面前有一支蜡烛,已经烧去一半了。这是他师父专门用来对付他的利器,他若不面朝这蜡烛跪着,蜡烛就一点也少不了。
      泼皮如他,当然不肯坐以待毙,试过手掰、刀砍、火烧,最后甚至想放嘴里嚼了,但崩松了一颗牙。

      他师父就是他师父。方立翁没辙,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反省,已经反省了两个时辰。

      “唉。”他自言自语,“良辰美景,没书看,也没人聊,活什么劲?”

      老天爷好像听到了他的怨愤,外面门锁咔啦一响。

      门没打开,方立翁的希望落了空。过了一会,头顶传来咕咚一声闷响,他赶紧抬头一看,亲眼看到房顶的瓦片凭空消失了几块,露出外面的渺远星河。

      那是自由的天空!

      空洞里伸进了一只脚,随后——卡住了。

      方立翁心说这要是贼,身手这个鸟样,被人打死只是早晚的事。但他顾不上喊抓贼,紧张又希冀地看着那一方空洞。

      房上君子啧了一声,把那空洞刨大,总算伸进了腿,探身往下面张望了一眼,“……方兄?”

      居然是聂子隐!
      方立翁顿时来了劲,保持着跪姿冲他摆手,“聂兄!救命啊!”

      聂子隐把瓦片稀里哗啦地揭了一片,总算刨出个够大的洞,他透过横梁看到方立翁正耷肩拱腰地跪在地上,“你怎么回事?挨罚了?”

      “我师父点了个妖怪蜡烛,”方立翁无奈地指着蜡烛,“我不朝它下跪它就不烧。明天早上它要是烧不完,命也休矣。”

      聂子隐笑道:“那这么说,我是不能救你了。打搅,这便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血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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