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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   42

      自太庙以后,小皇帝一直恹恹的。倒是还上朝,小小一坨缩在龙椅里。李奉恕的宝座坐东面西,正好对着小皇帝,就看他的小脸青白青白的,眼神不聚,迷茫散乱,李奉恕都担心他倒过去。熬到下朝,小皇帝冲摄政王伸手,摄政王把他捞起来,抱着走出皇极门。小皇帝要回太后那里,李奉恕不进后三宫,到了乾清宫就要把小皇帝给富太监抱着,小皇帝在他怀里惊醒,两只大眼睛下面两块黑,要哭不哭的。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走这一段路,小皇帝竟然睡着了。
      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转身,富太监吓一跳:“殿下?”
      李奉恕没搭理他,抬腿往前走,抱着小皇帝绕着乾清宫转圈儿。皇帝身后跟着伺候的人举伞执壶拿帕子的拖拖拉拉几十号人一大串儿不远不近缀在摄政王身后跟着溜达,富太监揣着拂尘跟得倒紧:“殿下受累。”
      小胖子在李奉恕怀里呼吸均匀,脸色忽地云开了,小表情儿无忧无虑。李奉恕抱着他走,心被闷钝地捶着。太庙过去他顾不上了,几乎把小皇帝忽略。这小胖子是江山社稷,实实在在蜷在他怀里。李奉恕低头看他,想从他肥圆的小脸上找到成庙的影子——找不到。李家男人长得都是一个套路,年轻的时候面部棱角冷硬,大鼻子大眼,老了发胖,五官把脸上多出来的肉挤得横着走,更凶恶。李奉恕肯定不记得李奉恪小时候的样子,只记得少年李奉恪手里拿着戒尺沉着脸听自己期期艾艾背书,背不过就打。景庙就爱自己动手打人,成庙作为长子跟景庙一个毛病。李奉恕还能听见李奉恪那一声“老六——”,特别惊悚。
      小皇帝在李奉恕怀里蠕动一下。风还是冷硬,小胖子大概冷了。李奉恕示意富太监把他的斗篷给小皇帝裹上。小皇帝睡得倒是幸福,连累那么多人绕着乾清宫转圈。
      富太监更辛苦,李奉恕腿长,快走两步富太监就得小跑,何况他上了年纪,还胖。李奉恕压低嗓音:“皇帝怎么了?”
      富太监干笑:“太医看过了,就是有点累。”
      “他在太庙为什么会昏?”
      富太监一顿,感觉摄政王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剔他的骨头,只好硬着头皮直说:“太医问诊没说出个所以然,寿阳大长公主说是祖先福泽太厚,皇帝年幼扛不住。”
      太医没看出有什么病症倒还好。归根结底,小皇帝还是吓的。小小的孩子三五时就给惊一次……
      李奉恕道:“用萝卜蒸水。上次给皇帝喝了没。”
      富太监跑得呼哧带喘:“喝是喝了……殿下,奴鲁钝,这是个偏方吧?”
      富太监特地跑太医院问过,太医都不知道萝卜蒸水还有安神的作用,宫人也没听说过。不过想来也没害处,皇帝喝了,发发汗睡一觉倒是真镇静不少。
      李奉恕神情隐隐带上笑意:“嗯。”

      那天兖州鲁王府的人都吓惨了,只有王修敢踩着他撬开嘴没命地灌。动荡的记忆不清晰,全都是王修张皇却坚定地揪着他的领子一声一声地喊,李奉恕!李奉恕!
      李奉恕倒在地上,对上王修的眼睛,幽深,宁静。
      后来李奉恕问他灌的什么。
      “萝卜蒸出来的水,理气通屁。”

      皇帝睡沉了,李奉恕把他放在肩舆上:“让皇帝再睡会。去吧。”
      富太监伺候着皇帝往后三宫走,实在忍不住,悄悄转头看。摄政王那么站着,塔一样看过来,顶天立地。
      小皇帝裹着李奉恕的斗篷团在肩舆上,嘟囔一句:“六叔……”

      李奉恕看皇帝走远了,自己返回皇极门。皇极门叫“门”,也是九楹三门有殿有庑三出五桥的。平日上朝,官员宗室从午门东西两侧进入,穿过五座金水桥,进入皇极门。品级不够者,只能立在台阶下面的广场上。肃穆庄严,风雨无阻。日复一日,三百年。君王臣子们互相磨砺了心性,达成默契。
      李奉恪信步走着,忽然觉得脚面一软。
      ……猫?
      一只巴掌大圆滚滚的虎斑猫咪,小小一点点的爪爪按在李奉恕的靴子尖上。李奉恕扬眉,这么小的猫,怎么跑到皇极门来的?
      今天早朝王修当值,要等摄政王送皇帝陛下回来继续处理公务。左右等不来,王修又不能离开皇极门,只好站在殿内往外看,正好是李奉恕低头看地面。王修小跑出来,才发现李奉恕弯腰是在观察一只奶猫。太小了,特别是坐在李奉恕面前,更加伶仃。王修心惊肉跳:“老李你可别踩它……”
      李奉恕不解:“我踩它做什么。”他弯腰伸手抄起猫崽,猫崽还真没有他手掌大。李奉恕一路攥着猫崽进入皇极门庑殿,照例看折子。王修一脸愣愣地跟在后面:“老李?”
      李奉恕顺手把猫崽搁在桌案上,拿着笔等王修。王修俩眼睛扎在那只猫崽身上拔不下来,书案上摆清供他是见过,头一回见有活物。李奉恕等半天只好明示王修:“研墨。”
      虎斑猫毫无畏惧地团在一堆国家大事上,打个小哈欠。
      “它……”
      李奉恕看折子:“猫儿房跑出来的吧。一会儿叫内侍抱回去。”
      王修更怔:“猫儿房?”
      李奉恕润笔:“养猫的地方。”
      王修恍然想起李家皇帝好像都很喜欢猫,有些专门抓老鼠的猫还有官职俸禄。
      小奶猫舔爪爪,一点不介意李奉恕拿它当镇纸用。李奉恕习以为常:“先帝爱猫成痴,不光猫,鸽子,马。墨稠了。”
      王修连忙停下来,表情有点复杂。李奉恕对猫崽和蔼:“差点都忘了,要不是今天碰上这么只‘拦路虎’。不知道猫儿房那几只小厮丫头怎么样了。”
      王修眨眨眼。
      小奶猫娇滴滴喵一声。
      李奉恕看他那个表情,乐一声:“太丨祖年轻的时候,遇到一只大猫在粮库外面撕咬硕鼠。太丨祖盛赞猫守粮除害,杀尽天下硕鼠,宫里就养猫了。”
      太丨祖那个脾气……
      也有可能。
      李奉恕点点猫崽的鼻尖,你算不算是个预兆,也能帮我杀尽天下硕鼠……
      王修艰难把视线从猫崽身上挪开:“陆相晟在宫外候着。”
      李奉恕道:“宣。区区一个知府敢募万人进京勤王,我也想看看这是个什么人。”

      陆相晟进入午门,一路穿过金水桥,蹬上三出台阶,王修差点喊出来:
      这也是文官!
      陆相晟站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心里控制不住赞一声好。
      三十上下,皮肤白皙,神情锋利如琢,斯文却不瘦弱,挺拔的脊梁撑起他过人的骁悍气势。陆相晟少年时便膂力过人,气性刚烈,有人开他玩笑,叫他“大将军”。
      他一路科考上来,不到三十就取中进,现在真的领兵打仗了。
      摄政王打量着陆相晟。他有一对杀人的眼睛和一双杀人的手,他身上缭绕着摄政王亲切的血腥味。
      王修眼尖,看见陆相晟官服下面套着雪白孝衣,微微露出一个白边。他看一眼李奉恕,李奉恕显然也发现了。陆相晟十分坦然:“陛下,殿下,恕臣服丧。家父刚刚去世,臣未及赶回家中奔丧,只能遥遥披麻戴孝,叩首烧纸。”
      李奉恕道:“难得你有心。只是现在国家用人之际,实难让卿丁忧,只有夺情。”
      陆相晟道:“为国分忧,人臣本分。家父生前教导臣,精忠报国,矢志不渝,臣不敢忘。”
      李奉恕手里拿着折子:“卿所上疏,孤都看了,‘选用奇兵’这一条,倒是和孤认识的一个人想法颇一致。他不在京,否则我们可以聊一聊。卿曾以一己之力招募万人进京勤王,周将军盛赞卿用兵有方胆气过人,可堪重任,所以举荐卿去山西督办赈灾粮。卿可愿去?”
      陆相晟了然:“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赈灾刻不容缓,臣领命。”
      李奉恕道:“卿要多少随行?”
      陆相晟平静:“臣一人,大名府有几名随从,无需再多。”
      李奉恕略略惊讶:“总得要有护卫,孤亲自从十二卫里选几人。”
      陆相晟道:“多谢殿□□恤。”
      王修看陆相晟的侧脸看得眼睛发直。文武兼备是读书人的梦想,王修也有。这个梦想被实现了,王修觉得陆相晟就是梦想中的自己。李奉恕清清嗓子,猫崽喵一声,王修才回神,陆相晟早退下了。
      “陆知府呢?”
      李奉恕不吭声,低头写。猫崽看不懂人的尴尬,用脚丫挠下巴。王修咳嗽两声:“啊。那什么,老李你茶凉没?”
      李奉恕不看他。
      王修挠挠鼻子。
      富太监安顿好皇帝回头奔来皇极门,王修同情他,也不容易跑得快要翻白眼了。一看桌案上一只小猫,吓一跳:“猫儿房的?怎么跑这里来了?”
      猫崽睡着了,肚子起起伏伏。富太监小心翼翼:“奴这就把它抱回猫儿房?”
      李奉恕没抬头,富太监揣着猫崽出皇极门,吩咐小内侍报回猫儿房。李奉恕忽然道:“成庙的马怎么样了。”
      富太监赶紧回答:“飞龙使都精心养着。有一匹不太听话,光打架,隔开了。”
      李奉恕道:“哪一匹?”
      “先帝取名飞玄光。”

      富太近引着摄政王去马厩。成庙好马好猫,在的时候都精心养着。成庙一走,猫还好说,马没人敢骑,血统名贵的皇家骏马全部都被关在马厩里,关久了就打。有一匹黑马尤其凶悍,踢死过一匹御马,只能单独关着,谁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它。
      王修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稀世名马,脚步发虚。这些高傲的皇家御马冷淡瞥一眼王修,全是不屑。李奉恕看到几匹马,很亲昵地摸摸马脖子:“回京这么久,一直没顾上。”
      王修突然听到次咔一响,好像什么木头断裂的声音。李奉恕没听到,跟一匹白马老友叙旧。王修突然觉得很不安。马厩平时人不多,除了养马添草料的,守卫就几个人。李奉恕往马厩里面走,王修原地打个转。是不是错觉?他听到喷出的鼻息,他觉得自己被什么猛兽盯上了。王修抖着嗓子喊:“殿下……”
      李奉恕绷着脸,就是不看他,越来越往里走,突然巨响一声,对面空着的马厩瞬间塌了一半,有个什么人惊叫:“飞玄光跑出来了!”
      王修一转身,一匹肌肉虬结异常高大凶猛如异兽的黑马瞬间向自己冲过来。
      王修傻了。
      这匹不能叫马的怪物喷着粗粝的鼻息直直撞向王修,王修感觉到那潮热的湿气的一瞬间被人拽着领子甩了出去,王修在地上滚了两下才停止,趴在地上摔蒙了。富太监大叫:“殿下啊啊啊啊啊!”
      王修爬起,傻乎乎瞪着黑马发疯了一样撞向李奉恕,李奉恕伸手拽住它的鬃毛贴着它身侧制住它。黑马又蹦又跳,踢断马厩树根木柱,精致的棚顶稀里哗啦往下塌,碎瓦横飞尘土滚滚。其它御马一看飞玄光,立刻挣扎着嘶鸣,极度惊恐地想要逃跑。李奉恕就那么揪着黑马的马鬃,贴着黑马身侧,跟着黑马打转,几乎把它抡起来。黑马暴躁地想要踢死李奉恕,怎么都踢不着,肌肉震动,乌金油亮的皮毛在太阳光下燃烧一样明暗闪烁。黑马疯狂嘶鸣,李奉恕青筋暴起怒喝一声一脚踢在马厩前的拴马石上借力翻身上马,飞玄光咆哮着往墙上撞,要撞死李奉恕。富太监差点被坍塌的马厩砸中,拼了老命爬起来大骂:“都是死人,救驾!用火铳往马上打!”
      卫兵满脸冷汗:“瞄不准,有可能射中殿下!”
      飞玄光疯了,它感觉到自己背上是一个更强悍的怪物,它被桎梏得进退不得。李奉恕拽住马鬃夹住马腹,无论飞玄光如何拼死蹦跳冲撞,李奉恕死死钳制住它。富太监一头一脸尘土,尖叫:“快去禀告皇城戍卫司,快去!你们都是死人?快去帮殿下!”
      李奉恕咬牙:“别过来!”
      富太监跺脚:“飞龙厩里有如此疯马,为什么不早点解决!”
      王修跪在地上张着嘴,看李奉恕和一匹疯马厮杀,眼泪在脸上冲出两条道。
      飞龙使觉得自己死路一条,气息奄奄:“因为,因为成庙说要留着飞玄光,送给,送给……”
      飞玄光安静了。它没有力气了,它背上力举千钧的怪物让它臣服,摄政王骑在它的背上,低头看王修。一身狼狈,神情平静如磅礴之海。
      “……鲁王殿下。”

      王修哆嗦着站起来:“老李……”
      摄政王叹气。
      他对他伸出手。
      “想骑一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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