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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39

      山东东部内海有一个岛,不怎么起眼。没有植被也没有淡水,只是偶尔打渔的渔民上去休整。岛没有正式名字,渔民们大概也起不出雅致的好名字。只是根据它裸露的黄色岩石表面,管它叫黄岛。
      一年以前一支部队突然进驻岛上,低调地围起篱笆,驱逐渔民,附近海面不准出现船只。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远远地只能看见成片成片乌泱泱的影子,似在操练。隔段时间有补给船登岛,但没见有人出岛。
      渔民们私下传着,到底没人真敢靠近。偶尔海风顺着,还能听见那吓人的喊杀声。
      就这么着人心惶惶一年,黄岛上突然燃起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大火在风里咆哮。第二天去看,黄岛上一切营寨房屋全部烧光,那支部队如鬼魅般,消失无踪。

      摄政王令山西就近调粮进入陕西,尽可能救援一部分灾民。
      山西布政使以河防名义拒绝,公然违抗摄政王令。

      早朝时,皇帝不说话,群臣不说话。摄政王面西坐东,只有一个侧脸。山西布政使拒不执行王令,一贯能吵的官员们安静了,目光齐刷刷的看摄政王。富太监瓮声瓮气提示:
      “有事早奏……”
      摄政王突然站起,富太监差点往后一仰,殿前失仪。摄政王转过脸,居高临下,直视殿下群臣。大晏尚红,群臣火红的官服是权力的鼎盛辉煌,是滔天的烈焰傲慢地燃烧皇极门,燃烧大晏,燃烧皇帝,燃烧摄政王。
      摄政王的目光令群臣一动,火海一颤,一浪打过来,势不可挡。若非祭祀,大晏的官员轻易不跪,顶多站直了垂首。太丨祖说,可跪天子,不必跪君王。站立的官员看着坐着的皇帝,一看看了三百年。
      粤王李奉念出列,殷切地看着李奉恕:“不若诏令秦王系后裔?”
      官员们没抬头,目光却四面八方刮摄政王的脸。前儿削减西北三王的课税,后儿又求上人家。摄政王和粤王对视,粤王表情如沐春风,半点不松动
      摄政王观察官员们的表情。没表情。平日里能吵的,不吵了。能抬杠的,不抬了。连人嫌狗憎的都察院居然也一句话没有。
      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摄政王直接从丹墀往下走,铁靴子一下一下敲着血色的朱砂,敲着命。官员们低着头,他们能感觉到山呼海啸生杀予夺的气势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被猎杀者盯住,发抖,不能动,烙在本能里的恐惧让他们瑟瑟发抖。可是没有人说话。
      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背后门外的光忽闪一暗一明,摄政王离开了。

      入夜,鲁王府寂寂然。书房没点灯,李奉恕坐在书房里没声音,下人们呼吸都得含着半口气儿。李奉恕看窗外,窗外一团暖暖的桔光颤颤巍巍理直气壮地破开夜色,悠然飘过来。王修擎着烛台推门走进:“墨黑墨黑的,怎么不点灯?”
      他胶东腔又漏出来。进京之后王修官话操练不错,偶有松懈。李奉恕一听他冒胶东腔,心情稍好。王修把烛台放在李奉恕书案上。李奉恕坐着往后一仰,固执地缩进黑暗里。书案上的蜡烛不着急,缓慢燃烧,撑起一团不大的温暖的光,耐心等待。

      王修想起在山东第一次见李奉恕。鲁王没从京城带人,一应王府职务全部在山东选。王修有功名,年轻,长得好,稀里糊涂领了个仪宾。鲁王到达那天大家都惴惴的,自从齐王一脉被废成庶人迁入南京,山东好久没什么正经的龙子凤孙分封。新的鲁王,不是当年太丨祖二十四分封王,仪仗却一样煊赫威风。跟个大屋子似的马车里下来一只黑靴子,然后另一只,接着黑底金银织长袍的一角一荡,鲁王殿下从几层高的马凳上走下来,王府里的人觉得阳光怎么一暗——太高了。
      一只猛兽不动声色的威风压得一群兔子瑟瑟发抖。鲁王殿下站在院子里盯着砖缝里挣命的小杂草,问,种什么好活。
      王修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生让他从人群外面挤到鲁王面前,十分铿锵地回答:葱吧。
      其实王修也没敢抬头来着。
      过了几天,王修起夜,忽然看见火光,夜色里特别扎眼。他以为哪里走了水,抓着腰带跑过去,正看见一个人守着火盆准备烧纸。王修头发一竖:“你干什……”
      那人抬头,王修一愣。
      好像是,鲁王殿下。
      王修连忙整装:“殿下……这是何意?”
      鲁王把一叠纸钱扔进火盆,火苗挣扎两下,给压死了。鲁王沉默,王修沉默。王修没问,跪在另一旁:“一张一张来,慢慢烧,烧得久。您在心里跟那边说说话。”
      鲁王嗓子有点哑:“能听到么。”
      王修很坚决:“能。”
      鲁王点头。王修终予借着火光看清鲁王长什么样。五官深刻,可是……还是个少年人。
      王修一张一张地烧纸,嘴里念着什么经。鲁王有鼻音:“烧给我娘,别念错了。”
      到底是刚刚离开爹娘……
      王修对他笑:“好。”
      夜色下一团桔色火光笼着两个人,再容不下其他。

      如同现在。
      李奉恕和王修之间一团暖色的烛火。李奉恕仰在椅子上,看窗外。王修耐心等着,直到李奉恕开口:“在这儿等着我呢。”
      王修沉默。
      太庙之前,太庙之后,在这儿等摄政王呢。要么依靠宗室,继续一直以来分赃一样地和总是瓜分大晏。要么不管什么山西陕西,不管饥民,谁让他们倒霉投胎去那里。至于文官们?内阁要给摄政王教训,朝廷要给摄政王一个教训,让他清查税务,让他整顿海防,让他查什么开中帐收拾那么多晋商!横冲直撞在别人的利益上动刀子,黄纬是个例子,他自杀了。
      眼下,摄政王四边不靠。
      李奉恕笑:“骂什么女真人。”
      咱们大晏,连同仇敌忾都过不了一个月。
      王修在他身边半跪下,抬头看李奉恕,两只眼睛盈盈映着烛火。陈驸马家牵头筹集的赈灾粮往西北运是个难题,不知道让谁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运到。远水不救近渴,山西调粮去陕西是最好的办法。李奉恕为了旱灾雪灾的事儿高烧不退嗓子烂得水都喝不进,王令出不了京城。
      李奉恕手肘撑着扶手捏鼻梁。成庙曾经所说如惊雷在他耳边轰鸣:
      “内外连结,呼吸答应,盘踞要地,把持通律。念在私营,事图颠倒,朋比为奸,恣行愈甚。使将朕孤立,无与而后快!”

      许久,王修轻声道:“殿下,你需要一个帮手。”
      李奉恕在黑暗里看他。
      王修笑:“不是我。我能力不够。我能当个刀笔谋士,我当不了谋臣,这中间是天堑。谋臣深谙规则,纵横捭阖。”他觉得手上一紧,李奉恕攥他的手,非常不快。王修声音里有笑意:“您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太庙里,何畹这只老狐狸,叫李奉恕摄政王。粤王倒向宗室,朝廷不会支持粤王,皇权与朝廷是天生的对头,只剩个鲁王了……
      李奉恕天性孤绝,有九死不低头的傲气。首辅,内阁,朝廷。粤王,宗室,封国。商人,赋税,海防——
      王修轻叹:“我不愿意承认,咱们俩刚到京城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明白。当初太后的爹乞皇庄的折子我还帮你批过,司礼监批过了内阁批过了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凡有一个聪明人肯提醒提醒你,让你往地图上找找太后的爹乞的那个皇庄在哪儿,是不是戍卫军驻地,你不就一路发现戍卫军早被驱赶。那折子简简单单几个字,我却没看懂。”
      王修站起来,弯腰摩挲李奉恕的胳膊。在山东时李奉恕生闷气就爱蜷着,高大一个人找个小地方塞着谁也不理。王修渐渐掌握驯王的技巧,顺毛摸即可。王修一边摩挲摄政王殿下,一边用胶东话轻声细语:
      “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么?荣华富贵眼前事,傲甚么?当官若不行方便,做甚么?刀笔杀人终自杀,刁甚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欺甚么?人争闲气一场空,恼甚么?人生何处不相逢,狠甚么?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么?”
      李奉恕安静半天,等王修嘟囔完了,冒一句:“这谁说的?”
      王修轻笑:“陈眉公,《模世语》。”
      “再念一遍。”
      在王修轻轻的声音里,李奉恕捂着眼睛,长长一吐气。
      李奉恕认输了。

      文官政治维护帝国运转了三百年,它不是律法也不是旧例,它是骨骼。千疮百孔破破烂烂却支撑着大晏帝国站立行走。
      内阁,六部,通政,都布按,州府县,文官们为了自己和大晏不紧不慢地运作着。谁也破坏不了,谁也弄不明白。

      李奉恕问王修:“我是谁啊。”
      王修眼神温柔坚定:“吾王。”
      李奉恕太急了。他需要有个人好好引导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四处拼杀,满身是血,狼狈不堪。李奉恕梦见一只巨兽困在笼子里,求不得出路。那可能是大晏。那也可能是他自己。
      “不要恨他们。他们是你的臣子,是你的倚仗,是你的登云梯。”
      “那你呢。”
      “我是鲁王府的仪宾啊。”
      摄政王直起身子,离开黑暗。王修看到烛火中李奉恕的脸,五官深刻,眼神深邃。
      王修半跪下,声音很轻,无比虔诚:“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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