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朝天下Ⅱ》春涧客

17、七、周月菡（上）

　　月菡进入慈安宫的时候，已经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一片了。

　　“是贤妃娘娘和姝昀夫人带着二殿下在里头，”亲自出门来接她的楼姑姑解释道，“还有贵妃和李婕妤带着两位帝姬。”

　　月菡低头朝莞鸿一笑：“瞧，二哥哥和大姐姐、二姐姐都在里头呢！”

　　莞鸿牵着月菡的手，粉嘟嘟的小脸儿缩在风毛领子里头，瓷娃娃似的显得格外可爱。她听了咧嘴笑：“太好了，莞鸿好高兴。”

　　月菡却没那样高兴，贤贵姝三人都在，不是什么好事。她们仨人不是位高就是权重，都是资历深，得宠久的人，又都有子嗣，偏一个个儿提防着她。她有些后悔临出门儿前没使人来探探，若是知道这般热闹，她宁肯不凑这个热闹。

　　可她周月菡是什么人，在绝境中挖出一条道路来，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与胆魄，这点子小小的场面，倒还难不倒她。于是松开莞鸿的手，扭头接过乳母手中的皇子抱在怀里，整一整他的风帽，在重新牵过莞鸿来，昂首踏进了太后的宫苑。

　　楼姑姑先进去回禀，月菡听见里头东宫太后笑道：“这下子可热闹了，外头冷得很，快让他们进来。”

　　月菡扬声笑道：“给太后请安臣妾来迟了，真该打呢！”宫女掀了帘子让她进去，扑面而来的暖极的苏合香，她抱着云珅，牵着莞鸿，盈盈踏着莲步走进去，朝李婕妤娇嗔道：“好姐姐，这么热闹也不叫着我，我这样爱热闹的人儿，倒让我一个人儿冷冷清清在宫里头发闷。”

　　李婕妤起身给她行礼，听见忙笑道：“这原也是凑巧，怪我思虑不周，昭仪娘娘别见怪。”

　　月菡笑说“哪儿能呢”，便转身又将云珅抱给乳母，牵着莞鸿跪下行礼：“请太后娘娘的安，恭祝您岁岁长乐，福寿安康。”莞鸿亦奶声奶气道：“请皇祖母安。”

　　东宫太后极高兴，忙叫起来。月菡俏生生立在殿中央，却瞧东宫太后穿着家常的蟹爪菊月桂织锦衫，斜倚在榻上，左手搂着二皇子云琦，右手抱着嘉兴帝姬，榻旁紧挨着玄菁帝姬，满面的慈爱欢欣，似乎世间再无什么可更值得满足。

　　月菡笑道：“太后娘娘真真儿好福气，您子孙昌盛，千秋万代，臣妾等与有荣光。”

　　东宫太后笑若灿菊，指着月菡道：“还是周昭仪这张嘴呀！”说着赐座，又推玄菁道，“去，你是长姊，把你五弟和三妹妹领来给哀家瞧瞧。”

　　玄菁如今出落得少女模样，早已是亭亭玉立，袅娜娇艳若一朵艳艳玫瑰。听了祖母的话，她粲然一笑，嗔道：“皇祖母，琦弟也在这儿呢，您怎么不使唤琦弟，偏爱使我的嘴。”

　　云琦一团未长开的少年气，笑道：“大姊姊好没羞，皇祖母使你，你还躲懒推我身上。”他们姐弟二人虽在笑闹，却显然是彼此无隔阂，方能坦然相对。贵妃与姝昀夫人只在一旁含笑看着，连太后也并不曾加以阻拦。

　　月菡在一旁听着看着，便知道他们的母妃虽然有龃龉，却不会遗祸至孩子身上。她不由心下大罕，从前因只带着莞鸿，偶尔来请安罢了，如今有了云珅，方知道在宫中养孩子容易，孩子与兄弟姊妹间的彼此相处，才是要费心思经营的。想来她们是常来给东宫太后请安的，彼此间熟稔极了，就连嘉兴帝姬素来名不见经传的，在慈安宫里也是安然。李婕妤虽则素来与自己交好，可这一点上，她毕竟还是有所保留，没有倾囊相告。

　　月菡心下冷笑，宫里头说什么姊妹情深，都是虚假繁荣。且说从前云珅的亲母妃盈馨贵嫔，自己后来虽然真心心疼她，可当初亲近她、与她交好、保护她、教导她，也不过是一片私心罢了。进一步说，盈馨贵嫔最后遭到国氏的嫉恨被她害死，自己也不是完全无辜。

　　正暗自想着，玄菁与云琦已过来领弟弟妹妹了。云琦拉过莞鸿的小手，玄菁则去乳母手中抱云珅，手伸出去一半儿，又停下，转头笑道：“儿臣要抱珅弟，也不知周母妃允不允？”

　　月菡暗暗吃了一惊，不记得自己曾得罪过这位大帝姬，忙道：“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做姊姊的抱弟弟去给祖母瞧，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有允不允之说呢？”

　　太后听了亦道：“玄菁在哀家宫里从来都是最爱娇的，今儿倒客套起来，不像你了。”

　　玄菁便伸手抱过云珅，笑道：“孙女也是白问一句罢了。说到底，这也是孙女第一次见着珅弟呀，从前珅弟养在国母妃宫里的时候，连见也不许我们见一见的。”

　　云琦亦道：“可不是，皇祖母，那日我也在，还有嘉兴。咱们从上林苑顽了去，春天风大，国母妃嫌我们身上脏，给咱们赶出去了呢。”他有着少年与孩童通融之年的青涩和诚挚，说起话来不似玄菁藏着机锋，更多了一层坦荡，也更叫人不得不信他的话。

　　月菡听了，心底一冷，那个人……她的存在是如此难以抹去，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的片片伤痕，到如今还不能痊愈。哪怕是这个儿子，也因曾在那人的宫里养过，才备受另眼。哪怕那人如今已幽禁宫中，权势尽失，众叛亲离，自己却也因曾经是她的党羽而授人话柄。

　　她望着同仇敌忾似的云琦、玄菁，甚至还有嘉兴，他们更像是亲亲热热的兄弟姊妹，而我的孩子，因迟来了这些年，倒显得格格不入。孩子们的世界如此单纯，有时更是比大人记仇。若他们就此记恨起云珅来，或是连带着莞鸿也记恨起来，可如何是好？若是自己再有一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儿也好，咱们关起门来，也不怕外人的白眼了。

　　贵妃忙打圆场：“都是旧年的事儿了，国贵嫔没生养过，爱护得过了也是有的，但她无才无德不能教养，你们父皇才将云珅交给周母妃养。你们周母妃得皇上信任至此，不会如此的，偏是玄菁你爱记仇。”

　　姝昀夫人一直静静坐在一旁，此刻也开口笑道：“云琦是哥哥，需得做出些坦诚大度的榜样来，今后你们五弟与你们相处的时间还多，难道要他跟你学得这般吗？”

　　一席话说得云琦小脸通红，忙道歉道：“周母妃，儿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您别见怪，儿臣知错了。”

　　月菡岂会和他计较，舒然一笑：“无妨，你们喜爱弟弟，那是人之常情。明裳宫极大，只莞鸿和云珅住着，有时候怪冷清的，本宫还盼着你们来呢。”

　　莞鸿缩在太后怀中，樱桃红的夹袄衬着她粉嫩圆嘟嘟的小脸更加可爱。她水墨丸似的大眼睛圆溜溜的，左看看，右瞧瞧，不知哥哥姐姐与母妃在说什么。终于听懂这最后一句，忽而咯咯笑出声来：“大姊姊，二哥哥，来，陪莞鸿顽。”

　　月菡听见莞鸿的笑，心下一宽。这孩子真好，怪道民间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这孩子的笑容驱散了方才的紧张，一下子满宫里的人都笑了。

　　东宫太后早抱着云珅与莞鸿看了又看，亲了又亲，方才他们的争执，她也一声不发，这会子才笑道：“莞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哀家真是喜爱她。”

　　玄菁帝姬此刻方真心露了笑脸，伏过身子来捏了捏妹妹的小脸儿，笑道：“可不是，孙女也喜欢三妹妹。”

　　太后似乎很满意，颇有深意地望一望月菡：“皇帝之前说，要把云珅给你养。哀家刚开始还不同意，觉着你出身不够好，分位也不够高，皇帝却说你是个好人选，如今看来，还是皇帝有远见。你是个聪慧人，又生了个可爱极的女儿，有这样的母妃和姊姊，云珅想必是能好好儿长大了。”

　　月菡称是，起身拜倒谢恩。她只觉得在太后这几句看似褒奖实则施压的话下，冷汗湿透了衣襟。因出身、分位，她在这宫中步履维艰，处处算计筹谋，如今才刚刚有所得。在出身高贵的高位嫔妃面前，她素来是谦卑谨慎的，所以才在一入宫便寻求国氏的庇护。如今她终于出头，方感来日茫茫。

　　若要自己与莞鸿真的能够平步青云，再也不用惧怕为人轻视、谋害，她要走的路，还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