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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仲秋惊变 ...
云气缥缈,光影彷徨,自窗外映入室内,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印在莲生眸中。
“莲生……。”
莲生身子一震,却是李重耳喃喃自语。只见他低下头,以修长的手指,在左手手心写了两个字,一笔一划,凝重无比,慢慢地写一遍,又写一遍。默默凝视片刻,双手合起,珍重抵于眉心。
“……保重。”
风吹帘帷的微响间,莲生轻轻地,跟着喃喃一句。
“……保重。”
——————
阿娘的生辰还未到,仲秋佳节先来了。
八月十五仲秋夜,一年一度的祭月时节。每逢此日,敦煌全城男女盛装应节,登楼拜月,燃香上供,各有所期:男子祈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子祈愿容貌似嫦娥,姻缘如满月。
皇族也不例外,每年都在皇宫玉宸宫东南的含元楼前陈设浩大伎乐,全城共赏,天子也率宗亲百官登楼俯瞰,与万民同乐,欢歌笑语,往往要持续通宵。
今年的年景大吉,征战连胜,四境平安,过节的心情比以往更加欢悦。当暮色四沉,华灯初上,含元楼上迎来了以天子李信为首的皇家一族,鼓乐声里,礼官引领各人依次就座。
那含元楼雄踞宫墙之上,高达十二丈,宏阔异常,三层楼宇,四面抱厦,九脊环拱,八角斜飞,其中第二层视野最佳,是历代帝王偏好的观景楼台,足可俯瞰半个敦煌城。前排中央就座的,当然是李信与皇后庄氏,两旁都是李氏宗亲,五个儿子依次排在两侧;第二排坐在帝后身后的,是三夫人、九妃嫔、二十七世妇、宗亲家眷、命妇……
这还是李重耳与阴凤仪母子决裂以来,第一次见面。
李重耳人生十九年,还从未隔着这么长的时间不去探望母亲,纵然怀着心结难解,也忍不住屡次回头寻找母亲踪影。
他的位子在第一排东侧,与坐在第二排正中的阴凤仪隔了十来步远,遥遥只见她一身盛装,凤帔翟冠辉煌灿烂,却始终面容哀戚,一双泪眼只盯着儿子,李重耳每次回头,都与她目光相接。
绚烂无边的华灯异彩,欢声笑语,都与这母子二人没有干系。
李重耳挺身端坐,双眼望向楼前恢弘伎乐,满脑子都转着母亲哀戚的神情。
他少年倔强,从不肯低头,如今僵局已成,更不知如何破解,心中又伤又痛,又气又恨,乱纷纷纠结一团,叫他怎样若无其事地上前唤一声“阿娘”?
钟楼悠扬钟声响起,轰隆隆一阵爆竹炸裂,眩目光辉洒满天地之间。
纵然人人各怀心事,时光从来不由分说。戌时已至,三通铜鼓敲过,含元楼前鼓乐大张,百戏罗列,万千民众欢声一片,围观花样百出的傀儡戏、排闼戏、浑脱舞、胡旋舞、旋盘、蹴瓶、飞弹、舞马、拗腰、踏球、吞刀、吐火、山车、旱船……
“仓七七七台七七仓七仓七仓七……”
戏场正中,一对小丑演出的参军戏演罢,热烈锣鼓声中,上来一队担橦之戏。四下民众顿时都弃了其它杂戏,纷纷挤入圈中观看:
“担橦一向都是健壮男子为戏,怎么这一队都是女子?”
“哇,好胖大的婆娘!”
这队女子,个个七彩罗裙,帽上身上遍缀绚丽羽毛,端的是美艳非凡。婉转歌舞中,一枝碗口粗的橦竿巍然扬起,底下担橦的是个异常高大肥胖的婆娘,足有常人五六倍的体量,举止却甚灵活,活像一座飞腾的肉山。
“担橦”,又名“戴竿”,要凭一身气力舞弄长竿,根本不是女子能够胜任。
眼前这肥胖婆娘却只凭肩上结结实实的一团肥肉,担得这高达百尺的长竿稳稳当当竖在空中,正与含元楼口相对。那竿顶居然还顶了一整座精巧的木制宫殿,一人多高,建做广寒宫情状,琼楼玉宇,曲径通幽,刻画极是细致,隔着这数丈距离望去,更是恍如真景一般。
含元楼上赞声四起,李信也微眯了双眼,含笑轻轻一指,御前常侍宦官王怀祖立即吩咐下去:
“赏!”
赏谕一出,那班妇人更是精神大振,锣鼓声紧密如雨,只见那竿顶的广寒宫忽然雾气缭绕,仿佛乱云飞渡,弥漫于楼宇之间。哒地一声金钟响,锣鼓骤停,楼上楼下,万籁俱寂。
一支洞箫悠然奏起,音韵穿破头顶墨蓝夜空,直抵九霄银轮。
婉转乐声中,那百尺竿头,人影一闪,一个女子现身。
一身雪白纱衣,腰肢紧束,下摆修长,尽显窈窕身形。双袖极阔极长,足有丈余,那女子伴乐起舞,肩使臂,臂使手,手使袖,将一双长袖随收随放,潇丽至极,宛如一双画笔凌空点染,在幽蓝如宝石的天幕上绘出曼妙图案。
相隔遥远,自含元楼上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只见郎朗月光为她周身镀一层银色光晕,真如广寒宫中嫦娥仙子,神姿飘逸,动魄惊心。衣袂翻飞如雪鹤,如白蝶,在这百尺高空,琼楼玉宇,御风轻歌曼舞,展尽无边寂寥。
担橦之戏,本来看的是舞动橦竿,今次这竿头之技也如此精妙,实在闻所未闻。李信素来偏好乐舞,更是看得入神,竟破例转身问道:“这是哪里的戏班?”
侍立身畔的太乐令却有些迷惘,慌忙翻着手中的玉册:“这个……怎么不记得有这个戏班。”
“什么?”李信一把夺过玉册,低头看去:“未曾登记的……”
就在这低头的一瞬间,寒光闪过,咄的一声闷响,一枚短箭钉上李信头顶冠冕。
那冕旒乃是黄金镶着各种宝石和美玉所制,相当坚实,这一钉之力,突如其来,直冲得李信整个人向后翻去,仰倒在锦褥边。
周围众人尚未搞清状况,只见圣上仰天翻倒,都惊得呆在当地。唯有三子李重霄一直专心凝望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一切尽收眼底,当即厉声高喝:“有刺客!护驾!”
楼上瞬间大乱。坐在李信另一侧的二子李重盛以从未有过的敏捷跳起身来,抱头向后排冲去,后排全是女眷,早已吓得呆怔,只尖叫哭喊,反倒没有人奔逃。楼下禁军卫士轰然呼喝,飞快地举剑冲上,封住走道,拱卫天子,只不知刺客来自何处,茫然仗剑面对四面八方。
坐在侧面的李重耳早已纵身跃起,一双锐利双眸,扫视周围动静。
他统率雄兵,自有应变之能,瞬间判断圣上仰天翻倒,那刺客分明不在周边,而是自身前袭来。那身前是一排玉石栏杆,栏杆外万丈虚空,是含元楼前的广阔场坪,正在热热闹闹地上演百戏。
数丈外的高空,正是那座高耸竿顶的广寒宫。
雪白纱衣的纤秀女子犹在舞蹈,一张森白小脸面向含元楼,玉臂高举,右手处长袖已破,依稀现出一枚黑色物件,似是一只小小的弩机。
一切反击、防卫都已经来不及。李重耳一步跳上身前食案,凌空纵跃如飞,扑向坐在正中的父亲李信。李信刚在宦官搀扶下坐起身来,被李重耳迎面一把抱住。此时和身翻下座阶便可避开暗箭,然而李重耳身形纵跃之际,视线不自禁地向后一扫,正与母亲阴凤仪对视。
阴凤仪的位置就在李信背后,全然还没来得及反应,呆呆瞪视着扑在面前的儿子。
人生多少生死攸关的决断,都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一瞬间。
不能躲开,不能闪避。他抱着父亲躲开,中箭的就必然是母亲。当此危急关头,纵然身后天地崩摧,洪水巨石一齐袭来,他也不能再动,必要以自己的身体为母亲挡住,根本没第二个选择!
扑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记锥心钻骨的剧痛。
周围巨浪般的喧哗中,唯有他自己听得见。
“拿住刺客,拿住刺客!”
震耳欲聋的呼喝声,马蹄声,惊呼惨叫声,响彻楼前广场。全副武装的天子禁军曜锋骑、宫城禁军昭锐骑已经包围广场,纵马冲入人群抓捕刺客,但那戏班早已弃杆逃走,竿头的女子在半空中纵身飞跃,如一只巨大的白鸟振翅,飘落在数丈外的屋顶,几个起落就没了影踪。
唯有那支长竿被丢弃在场子中央,兀自竖了好久才颤巍巍向一边倒去,轰的一声,将戏场的栏杆砸塌了半边。
李重耳踉跄一步,松开怀抱中的父亲,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肘。
一枚手掌长的乌黑弩-箭,钉在他的肘后,深深没入筋骨。
对一个历经沙场的战士而言,这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轻伤。心头一宽,多少还有些欣慰,孰料尚未起身,眼前已经一黑,瞬间沉入无底深渊。
“阿五!阿五!……”
最后的一点意识,是母亲阴凤仪凄厉的哭叫声。
——————
一匹白马飞驰,直抵荣光里韶王府门外。
整条荣光里灯火通明,将这黎明时分的昏暗天色映得雪亮,亮得惨白,亮得刺眼,仍破不开空气中凝聚的暗沉与紧张。一道道路障拦截,层层侍卫围堵,严密查看来者身份,那白马上的少年神情异常焦虑,一路亮着牙牌:
“韶王府侍卫舍人张七宝,快,让开!”
担橦之戏从汉代到唐代一直很流行,敦煌壁画中有好几处出现橦戏艺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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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仲秋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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