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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鲤鱼嘴巴 ...

  •   “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李重耳闪身避开辛不离伸来的双臂,将莲生抱得更紧,肿胀的口唇奋力翕动,发出几句含糊低语:“要怎么诊治,你只管说就是!”……

      远处一阵喧攘,一群军士蜂拥而来,七嘴八舌地禀报:“殿下,殿下!看,那妖蛇变身了!”

      军士手中长剑上,穿着一条不到一尺长的小黑蛇。

      细如手指,仍在挣扎扭动,蛇信嘶嘶吞吐,暗红的蛇眼仇恨地盯住李重耳与莲生。

      ———————

      真正晴朗明丽的春日来临。碧空浩瀚,流云缥缈,空气中再没有那诡异的嘶鸣。

      驿馆,莲生的房间。门扇轻轻拉开,露出李重耳半张脸,看清了榻上的莲生未醒,才蹑手蹑脚蹩进门来:

      “还睡着?不是昏迷不醒吧?”

      守在榻前的辛不离,冷冷瞄他一眼。这英气勃勃的殿下已经面目全非,脸颊上依稀几道伤痕,双眼微红,带着疲倦的血丝,最要命的是嘴巴高高肿起,两片嘴唇如鲤鱼嘴一般向外翻着,肿得圆嘟嘟地,透着诡异的青紫。

      “是熟睡,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谢天谢地。”李重耳神情顿时舒展,努力咧开嘴巴笑了笑,笑得又丑陋又滑稽,唯有湛亮的双眸依然光彩照人:“果然本王的祈祷最有效用。”

      辛不离始终面色如冰。“是药效,哪是什么祈祷的效用。”

      “好好好,你的药效。苦水井的神童,还是有点本事。”李重耳心情愉悦,无心跟他斗口,再说嘴巴高高肿起,斗口也颇不方便:“你给本王敷的这个药膏用心调制了吗,怎么两天了还不消肿?”

      “你用嘴巴吸了毒液,三天消肿算是神速,若不是我用心调制药膏,你要一直带着这张鲤鱼嘴过一辈子也说不定。”

      “啊,好险,差点损毁了本王的容貌。”

      辛不离暗自咬了咬牙。这殿下当他的面亲吻了莲生,那景象至今清清楚楚刻在辛不离心底,成了一片挥之不去的浓重阴影。如果……如果有机会,他情愿肿了嘴巴的是他,带着鲤鱼嘴过一辈子都值得,他才不会顾念自己的容貌!

      李重耳在床榻另一边蹲下来,细细打量熟睡的莲生。

      那张小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洁白细嫩,透着莹润的血色,似一块上品羊脂白玉般光华氤氲。长睫深掩,睡得正酣,朱红的小嘴巴微微张开一线,还依稀打着呼噜。

      这苦水井的神童,果真有点本事。两天时间把莲生调理得伤情痊愈,毒性全消,完全光鲜如常。他必定是对自己的伤情没有用心,绝对没用心……罢了,那日多亏他在场,才在生死边缘把莲生抢救回来。若说他文弱书生百无一用,倒确实是冤枉了他。有这个人陪伴莲生,或许,也或许……

      心头终是伤感,眼望着莲生那安宁熟睡的小面孔,越看越是惆怅。如此温柔明媚的女郎,当年与他初相识时被野蛇吓得嚎哭的弱女子,此番生死激战中竟然不退不逃,拼尽全力与他并肩而战,这份肝胆和情义,比起陇安之战的七宝也毫不逊色。这样好的女子,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他遇到了,然而……

      想要起身离开,却是移不动视线。他还从没有看过莲生睡着的样子,这恐怕也是最后一眼,以后哪里还有机会再看见……

      猛然间莲生睫毛微动,呼噜停歇,竟是要醒来。李重耳一把捂住自己肿胀的嘴巴,纵身跃起,飞步奔向门外:“你好好给她喂药,不得怠慢!”……

      眼前茫茫迷雾,终于渐渐散去。

      莲生倚坐枕边,捧着药碗喝药,神情已经恢复俏丽活泼,眸中重新泛起明亮光彩:

      “辛苦你了,不离哥哥。那个……李重耳呢,他没事吧?”

      “他也中了一点蛇毒,正在养伤。”辛不离微笑一下。“你放心,并无大碍,他适才还在的,只是嘴巴肿胀变形,那家伙拿自己一张脸当金珠宝贝一般,自然不愿意被你看见。”

      莲生也忍不住地笑了。因爱惜容颜而躲起来不见人,正是李重耳为人啊。想起当时他情急关切,不顾一切地亲口吮吸毒液,哪里还有对容颜的一点点顾惜,又禁不住地想到那颗喂入口中的药丸,当时的急切面孔,火热口唇……

      一霎时面颊红燃,火热不可收拾。辛不离默默凝视她,令她更为羞赧尴尬,深深低了头,连药也不肯喝了。

      室中一片静寂,唯有药香弥漫。

      “莲生,待得伤情痊愈,就回敦煌吧。你不是说,还有另外三种奇花要找,回去休息些时日,又要出发了。”

      “是,不离哥哥,我没事了,指日便可以出发。”

      “我不陪你回去了。”辛不离静静开言:“这里需要我。妖蛇已除,洪水退了,大灾之后必有瘟疫,我需留在这里救治百姓。再者说,我禀报朝廷说摩诃曼陀罗花延年益寿,如今也得想法子研制药物进献圣上,待得一年假期满了再回敦煌。”

      莲生愕然抬头:“那我也留下来陪着你。”

      “不需要,你快些回去。”辛不离笑了笑:“殿下马上就要启程回京,他必然期望你一起走。你……不愿意与他同行吗?”

      莲生满面绯红,瞬间噎在当地,只张了张嘴巴,无措地低了头。辛不离怔怔凝望着她,长久不再作声。

      最后一点希望,已经破灭,如朝阳下的迷雾,被消融得一干二净。

      原本总有一线不甘心,相信自己更爱莲生,更能保护莲生,然而当金乌岛上妖兽肆虐,而他辛不离要靠莲生舍身相救,当李重耳千里驰援,昼夜兼程地赶到面前,当那日杀声震天,妖风弥漫,站在妖蛇身下仰望李重耳挥剑除妖,辛不离的心里,终于有一道屏障轰然坍塌,清楚明白地看见了自己,他不是莲生要的那个人。

      他不能陪她鏖战天下,守护众生。她是一只遨游苍穹的鹰,必将以鹰为伴,不会俯首将就一只家禽。人生不同旅程,自当有不同的旅伴,他辛不离只是一个凡人,至多陪她走过懵懂时期的一段路,他无法令她如像在李重耳身边一般自在,欢喜,踏实,安宁。

      放下吧。忘记吧。死心塌地做一个好兄长,能一辈子听她娇声软语唤着不离哥哥,也是别样的温暖……

      “但你要知道,莲生,宫闱险恶,他身为皇子,婚姻之事必然不由自主,纵使你们两情相悦,将来也必定面对无穷阻挠。”辛不离轻轻叹了口气:“你我都是布衣贫民出身,与皇亲贵胄之间,隔着天然沟壑,我真怕你这条路……”

      “不会的。他不会娶我,不离哥哥,你别担心。”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倒教莲生扬起了头,坦坦荡荡地笑了一下:“他已有婚约,年内就要娶柔然的公主了,我与他,也就是同走这一程而已。”

      辛不离的眼睛蓦然睁大,瞬间冷汗都冒出来。他官职低微,又无心参与朝廷争斗,对皇子结亲之事一无所知,听着莲生的讲述,恍如听到了惊世骇俗的变文故事:“他有婚约?柔然公主?他亲口对你讲的?哦,对七宝?……”

      “是。”莲生唇角弯翘,仍然挂着镇定的笑容:

      “这两天半睡半醒之间,我也想明白了,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但是婚约不能取消,必定无法结缘,就是这么简单。好在我还有一个七宝的身份,以后照样可以陪着他,我们已经约好了,要一起平定天下守护万民。人生情爱不止一种,他永远是我的好兄长,正如你也是,我没什么不满足。”

      辛不离的脑子里混乱一团,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一时间心里如骨鲠,如沙噎,满满的都是心疼:“莲生,这……这与你对我不同……你这样倾情于他,却不能结缘,还要一生守在他身边,不是太苦了你吗?”

      “与心意相通的人,做志同道合的事,有什么苦?”莲生笑道:

      “我已经见识了天地之大,众生之艰,已经知道自己有本事做一点事,无论有没有他,我也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有他为伴,只有更好。不离哥哥,你不知道我们一起鏖战的感觉有多好,无论是乱军阵里,还是妖兽面前,有彼此在,一切无所畏惧,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

      辛不离心中,又酸又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他没能力与莲生一起鏖战,给不了她需要的守护,然而能给她守护的那个人,竟然还无法结缘,命运之残酷,何至于此?莲生此刻想得通透,无非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情爱伤人比刀枪更甚,她将来要面临多少苦痛多少艰难?

      “放心吧,不离哥哥,没什么伤得了我了。我这千疮百孔的身体,既然能活下来,就有信心面对任何事。”莲生笑嘻嘻握了握拳头,挣扎着下榻:

      “我去看看那个鲤鱼嘴吧,这家伙啊,还是不懂得,就算他长了个鲤鱼尾巴,我也不嫌弃!”

      ——————

      木桶里盛了浅浅一层清水,小黑蛇在其中盘旋游动。

      莲生与李重耳一左一右对坐桶边,凝神瞪着桶中蛇影。

      李重耳的嘴巴仍然肿着,不自禁地用手掩住半边脸,半信半疑地瞄着莲生神情:

      “它对你说话?为什么不对我说?这该死的妖蛇,还以貌取人。还是命府衙处置罢,依旧例,擒到妖物,要找巫师施法下咒,在祭典中处死,免得继续为害人间……”

      莲生闭起双眼,匆匆摇了摇手。

      那阴沉诡异的语声,正在她脑海中回荡。

      你是谁?来自何方?为什么能接收我的心识?是天不活我,派你前来取我性命吗?

      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对你说些实话也无妨。我本是天界护法神,八部众之摩呼罗迦,大蟒神,因以恚怒触犯帝释天而被处刑,贬到人界,以凡体重生修行。是,天界也有律条,有刑罚,往来人界有严苛规范。

      落入人间,神通全失,弱小的凡体毫无生存之道,随时濒临死亡。那是二十年前一个阴晦清晨,我流落在赤岸县城的大路中央,一只只车轮在我身旁驰过,一簇簇马蹄自我头顶飞奔而过,随便哪一道车辙、哪一只蹄印,都能把我一举碾烂,纵使无人碾踏,烈日暴晒下我也活不了多久,我眼睁睁地望着旭日高升,地面火热,鳞甲一片片爆裂,血液正在沸腾……

      一双小手将我捧起,救我离开死地。

      他叫清逸,那年七岁,还是个梳髽髻的孩童。他带我回家,养我在鱼缸里,待我如珠如宝,抓小鱼给我吃。他当然不知道我的来历,但是喜欢我身上的墨黑颜色,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墨郎。

      摩呼罗迦神,素来容易犯嗔戒。我哪里耐烦跟一个孩子作伴,日日挣扎着要回乡野,他不懂我的心意,只道我过得寂寞,每天都来陪我说话,吹笛子给我听。天长日久,我习惯了那悠悠笛音,习惯那清脆的孩童语声:“墨郎,墨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鲤鱼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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