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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万箭穿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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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倒下来,却完全束手无策,她还努力挣扎着对他绽开笑脸,笑得让他万箭穿心。
“敦煌城中曾有天竺艺人舞蛇为业,我看过他们吹笛子指挥蟒蛇起舞,想必音声对蛇有奇效,我去弹琵琶试试看?”莲生依然努力想着主意。
“蛇听不到音声,只是凭肚腹感知空气颤动。”辛不离在苦水井时候经常捉蛇采胆,熟知蛇性:“虽然你弹得一手好乐器,但是对蛇来说,还不如乡间村夫随便跺跺脚更加吸引。再说那都是自幼驯熟了的蛇,野蛇才不会听人指挥。”
“试试看嘛。那岛上花香浓烈,带酒都没用,塞住鼻孔也肯定不行,我没法以男身上岛,只能在女身的技能上想主意了,音声,香药,都试试看……”
裙袂一扬,莲生跳起身来,奔去榻边行囊取琵琶,然而刚刚离开案边便已经失去平衡,一头栽向地面,被辛不离一把抱住。
“莲生……”
那娇弱的身体在他怀中不能自控地颤抖,瑟缩,剧烈喘息、干呕,莹白的小脸瞬间变得青灰,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那身体泛起一层冷汗,濡湿了他的胸膛,如一柄利刃插入他的心胸。
“放心吧,我没事……”莲生转过头来,嘻嘻一笑,鬓边几缕长发散落,被汗水粘在面颊,手忙脚乱地理了一把:“起得太急了。”
辛不离咬紧了牙关。
他是疾医,他什么都知道。
夜色苍茫,晚风中隐约传来诡异的嘶鸣。如一块不散的雾霾,严密笼罩于赤岸上空。
本地人接连逃走,外地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驿馆中已经人丁寥落,偌大庭院里唯有辛不离的房间灯火如豆。
莲生坐在案前,专注整理堆满一案的药材,一一辨别形貌,嗅过气息,依序在一碟蜜丸前排好。一道道雪白的香雾,随着她纤指挥舞,缓缓升腾空中,宛若活物般飞旋、交缠,细密融合,凝入碟里制好的三颗蜜丸。
她潜心琢磨了辛不离的“蛇总管”药方,加了几味相生相辅的香材为臣佐:九头狮子草、鹅不食、煞骨香、平车前……提高解毒辟毒的效力。然而其中关键的一味香草“五百两金”,从名字便知道异常珍贵,辛不离搜遍了整个赤岸县,只买到三钱。
“如此改造过的‘蛇总管’噙在口中,纵使那妖蛇毒性强劲,药丸化尽之前也应无大碍。”莲生抬头望向对面的辛不离:“但是三钱‘五百两金’只够制三颗药丸,你一颗,我一颗,只剩一颗了,那么多军士该怎么办呢?”
“莲生,你不能再上岛了。”
昏黄灯火闪动,将辛不离那张方正面孔勾勒得更是轮廓分明,黑亮眼眸中全是莲生的影子,一眨不眨地凝视在莲生脸上:
“我自己去。明天就去。”
语声异常低沉,莲生没有听见。探究地仰起小脸望向辛不离,指望他如往常一样主动比划着给她看,或是写给她看,画给她看,然而全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凝视她。
“你病情严重,不能再耽搁时日。一旦哪一天精魂意外溃散,我救不了你。我知道我没能力斩杀妖蛇,但是有这药丸傍身,或许可以避开它的攻击,直接去采来奇花给你。你不能再去了,女身面对那妖蛇,太危险,我不能让你冒这样的险。”
“不新鲜的话……”莲生犹犹豫豫地开言:“药效当会打折扣……”
“莲生,我知道你听不见。若是能听见,定然不让我去。虽说你当我是兄长,但一直以来都是你救护我,帮我解开一个个疑难,你比我自己的兄长还更强。但这次,让我来救护你。我武力再不济,也是个壮健男儿,理当代你应对这种凶险。”
这回莲生终于自他的口唇翕动,读出了“兄长”这个词,赶忙连连点头:“没错,不离哥哥,你是我的好兄长。这样的困境,多亏你陪伴我、照顾我。”
“其实……其实我不想你当我是兄长。”
辛不离更加放低了语声。双眼缓缓扫视莲生面庞,无尽温柔的眸光里,带着一丝难以自抑的凄凉。
“这念头在我心里转了快十年了,一直不敢对你说,或许应当趁今日你听不见,当面对你说一次。莲生,我不想你称我‘不离哥哥’,我想你称我为……称我为‘郎君’。日想夜想,魂里梦里,都想。”
莲生只见他口唇微动,再也难以辨识,神情肃穆,似是喃喃自语,又似郑重叮咛,看着语意异乎寻常,自己却全然不能感知,真急得火烧火燎。情势至此,已经不能伪装听得见,她探身向前,一把抓住辛不离的手,用力摇了摇:
“不离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见,你写给我?”
辛不离轻轻摇了摇头。“一路陪你来,原也想找机会告诉你,但如今我已经明白了,说出来也没有用。”
正如他始终不知道白妙的情意,莲生多年来一直对他的深情毫无感知,无非也就是因为……她不爱他。
只因不在意,所以不知道。像他这般时刻把她放在心里,自然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收眼底,怎可能不知道她的心意?他早就看出她喜欢了柳染,看出她离开了柳染,他比她自己还更清晰地看出她对李重耳生了真正的情意……然而在她心里,完完全全地只把他当成一个兄长,对他的各种半藏半露的表白,全都没有放在心上。
这一路南来,她欢欢喜喜地化了男身与他同行,住驿馆都要挤同一个房间,日常拍肩抱臂全无男女之念,越是亲密,越令他心凉。她对李重耳,哪里是这样?李重耳牵她的手换马的那一刻,一向疏爽的她,满脸都涌起红潮,纵然隔着白纱幂篱,他都看得到。
是怎样走到这样的地步?是哪里出了错吗,是他哪里不如李重耳,他还有没有机会斗过那个傲慢惹厌的殿下?
他必定比李重耳更深爱莲生,愿意倾尽全力保护莲生,他也……有能力保护莲生!
“我知道明天凶险,或许一去不回,但我堂堂男儿,必须为我心爱的女子做点事。时光紧迫,我不想将来为错过了救你的时机而后悔。我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了,希望还有挽救的机会。”
“希望我能顺利采到奇花回来,帮你恢复耳识。来日寻找那三种奇花,希望我都还有机会陪着你。莲生,若是人生可以重来,或许我不会选择那么早遇到你,与你一起长大,彻底成了你的兄长……莲生,若是我现在遇到你,你会对我有不一样的眼光吗?”
辛不离停顿了片刻,凝望着莲生一片茫然的小脸。这张小脸他已经默默凝望了十四年,依然爱惜无限,渴望无限,怎么看都看不够:
“我想告诉你,我是男人,对你一腔情爱的男人。莲生,我不要做你兄长,我想做你的郎君,我心里装着你十几年了,莲生,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语声已经微颤,一向沉静的黑眸中全是泪光。莲生看在眼里,心头又是焦切又是惶恐,用力握紧辛不离的手:
“不离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你要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和你站在一起。你是这一生中对我关照爱护最多的人,过去,现在,将来,我们永远不分开。我就算……就算五识难保,精魂溃散,那散落的精魂都围在你身边守护你!”
灯花啪的一声爆闪,室中一片明亮。
辛不离泪光涌动,双手握紧莲生的手,唇角轻轻翘起,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只小手柔软细嫩,却是异常地坚定与温热,彼此交握的手指,令这整个室中都回荡着无穷暖意,冲破暗夜里凄冷昏黑,愈来愈浓,愈来愈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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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明。
一个响晴白日,碧空中连一丝流云都没有,通透湛亮,温润如玉。若不是远方依然传来可怖的嘶嘶啸响,全然便是难得的良辰美景好春光。
莲生立在案前,盯着装药丸的漆盒,头痛如劈裂,整个身体都在微颤。
她一向睡觉酣熟,双耳失聪之后更加睡得沉,一点没察觉辛不离是何时起身离开。醒来发现不离哥哥失踪,奔出房门询问驿吏,驿吏说辛医官天没亮就已经出门,说是去找寻“五百两金”,叮嘱他好好照看莲生。
起先也不以为异,直到回入房间,经过案前,莲生发现漆盒中的“蛇总管”少了一颗。
辛不离取走这颗药丸做什么?
急忙查看他的行囊,佩剑、匕首、药箱,都已不见。再追出门去,疾奔到码头查看,只见一直在码头候命的船夫任二北也已经连人带船一起失踪。
遥望金乌岛方向,只见茫茫大水,如沧溟般一望无际。苍茫空气中隐约传来诡异的嘶鸣,伴随着强劲风浪,一阵阵拍在迎风肃立的莲生脸上,刺进心里,袭入胸膛。
莲生飞快回到驿馆,一把提起自己的行囊,兜底一掀,所有物件都抖落榻上。
绯襦玉裙,一一结束整齐,腰带、裤脚、袖口,异常仔细地扎紧。三下两下绾起利落的撷子髻,勒上一条粉缎梅花头巾。削铁如泥的承乾剑,郑重系于腰间,佩囊里装满各式精心制作的香丸。
最后抱起那只石青织锦琵琶囊,拉开带子背在背后。匆忙中触动囊内琵琶弦,依稀响起几下杂乱的全然不成音律的乐声。
伸手按在案上,静静肃立片刻,平定脑中眩晕。
没错,她也要上岛。
终于明白了昨晚辛不离喁喁低语是在说什么,他是在与她诀别。这不离哥哥,她知道他一腔爱护满心疼惜,一路以来见自己病势沉重,眉宇间全是忧虑。想必是焦心太过,已经等不及大军到来,独自去岛上斩蛇寻花了,不带着她,不让她知道。
然而我的傻哥哥啊,你哪有能力对抗那妖蛇?
蛇总管到底有没有效用尚不知晓,被毒雾喷倒了怎么办?寻常佩剑如何能穿透那妖物的鳞甲,被它攻击怎么办?你自幼不擅打架,为着回护莲生,被朱贵和吴大器他们围殴了多少回,双手无搏杀之力,脚下无逃跑之能,你就这样上岛去了?你到底是有多傻?……
莲生使劲仰起头,咽回涌到眼眶的一点泪花,一把自漆盒中抓起另一颗蛇总管,紧紧攥在手中,昂首深吸一口气,疾步出门。
她也是个傻子,以这比辛不离更加柔弱百倍的娇小女身,带着全然不知有没有效用的药丸、琵琶,几乎舞不动的宝剑,直奔险境。双耳已近全聋,根本听不见声音,一旦那妖蛇从背后袭来,连闪避都不知闪避……
然而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要放弃算计,有人值得你如此为他傻,胜似做个一生无味的精明人!
码头上仍然找不到船夫肯去鱼泽,莲生倾囊而出,叫出二十匹帛的巨额悬赏,当场交付,言明回来后再加付八十匹帛,才终于有一个船夫拼着性命接活儿。大湖水波浩浩,那船夫一边摇船一边念着经文瑟瑟发抖,而莲生肃立船头紧抿唇角,一任狂风吹乱她的衣袂,层层翻卷如振翅飞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