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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生死同命 ...

  •   那遍体酸软、心中狂跳的特异感觉再次袭来,莲生惊恐地盯着被他捉紧的双手,难道是要变身?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变身啊!……还好没有。翻不动,挣不脱,又不肯认输,唯有轻啐一声:

      “呸,乖儿子。”

      “你不叫,我不放开你。”李重耳笑道:“躺着吧,我们就这样守岁好了。”

      莲生咧起嘴巴,也微微笑了一下,眼角却蓦然一凉,一滴泪水,莫名地流落耳畔。

      “喂,怎么还哭了!”李重耳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能不能行了,怎么一输就哭?起来,起来啦!……”

      身周欢呼声、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凉第一勇士,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架打得矫若游龙猛虎,力如开碑裂石,校场哪里见过这等身手?军中男儿无不崇拜英雄好汉,若说以前对李重耳毕恭毕敬还是出自对一个皇子、一个统帅的畏惧,此时却是对一个勇士、一个英雄由衷的敬意。

      那百里孤鸣早已跪倒李重耳面前,双手交拱,高高举过头顶:“殿下威武,小人五体投地。今后为殿下鞍前马后驱使,万死不辞!”

      “你过来,我正有件事要遣你去做。”

      巍峨城墙,绵延护住陇安城池,一队队守城将士依然在认真巡视。李重耳遣开从人,只带百里孤鸣走上僻静无人的望楼,问道:

      “你说你是姑射西城门外破车沟人氏?”

      “是,殿下记得好清楚。”

      “家中还有何人,以何为生?”

      “父母双亲俱在,还有妻儿和一个妹子。小人以贩马为业,父母耕田为生。”……

      如此盘问良久,李重耳点了点头,凝神片刻,低声道:

      “本王需要一个细作,去夏国打探一桩消息。年初姑射一战,姬广陵押运二万石粮草被夏军劫持,那夏军似是一早得知军情,只不知到底是怎样泄露。姬广陵一家都折在这个案子里,此次陇安一战,我看他确实赤心为国,并不是通敌之人,只怕此事大有蹊跷。朝中自然也有细作在夏国,但我想派个自己人,瞧你智勇双全,又熟悉夏军情形,这重任,交与你了。”

      百里孤鸣双目圆睁,瞪视着面前这少年统帅,心中惊喜交缠,紧张与感动交迸。

      他刚刚加入凉军,寸功未立,只凭那日侃侃而谈,和今日一番比武,这殿下便将如此一桩重任交给了自己,实是不依常理而行,然而也是一腔武人相交的率性与血气,倒正合百里孤鸣的性情。一时间豪情满怀,当即郑重拜倒:

      “谢殿下信任。知遇之恩,誓死相报。小人常去夏国统万城贩马,情形熟悉得很,这就出发,来日必有回音!”……

      篝火边的莲生,几度茫然四顾,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四下询问,没人知道殿下的去向。心中焦切起来,拔足跑了几步,穿过一片片欢歌热舞,一丛丛火树银花,唤了两声李重耳的名字,全无应答,触目都是愉悦的笑脸,半醉的同袍,彼此抱着肩膊又唱又跳。

      莲生自己也有点醉了,眼前一切都笼着薄雾,篝火的烽烟与火星袅袅萦绕,隔绝了所有的人和事,恍然便是踏在梦境里,踏在时光里,一步步离现实远去……

      辗转寻觅中已经走到城墙上,仰头望向夜空,只见银河绚烂,皓然横过天穹。

      “亲密如姐妹,爽朗如兄弟,温暖如旭日,明亮如星辰……”

      “只愿余生所有时光都与她在一起,只默默对坐都好,闻香听雨就好……若我为着守护山河漂泊千里,相信她也会,声气相投,不离不弃……”

      “……要娶柔然国乙真公主,来年便要完婚。我的百年良缘,已经注定是一场梦……”

      已经分不清是今夕还是过往,是幻还是真。迷离站在城头,怔了片刻,蓦然间耀目的猩红一闪,那熟悉的人影终于回入她的视线。

      李重耳从望楼大步走下,背后猩红斗篷,身上朱红袍服,都在晚风中羽翼一般飞扬。墙边火炬照亮他的面庞,一如既往意气勃发的神采,一眼瞥见迎面呆立的莲生,瞬间绽出一个笑容,疾走几步行到面前:

      “七宝!你这耍赖皮的……”

      这笑容,这声音,一刹那击破了什么东西,在莲生心头轰然溃散,散得铺天盖地,不可收拾。

      拜兄弟吧,和他结拜兄弟。纵使心头有个声音高喊:并不想有这样一层维系,然而,与他,还想有什么样的维系呢?生死同命,福祸同当,人生有此一言已经足矣。

      莲生迎上几步,伸拳用力捣向李重耳肩头,将那高大身形捣得一个趔趄。

      “傻耳朵,我们结拜兄弟吧。”

      “哎?”李重耳愣了一瞬:“怎么又要结拜兄弟啦?你对我可嫌弃得很,不愿意降了辈分。”

      “怎么,还端起来啦?不拜就不拜好啦,当你阿爷当得开心着呢……”

      咚的一声,是李重耳也用力在莲生肩头捣了一拳。

      那张英俊面庞上眉眼弯弯,露齿一笑,语声中不能自抑地流露出几分急切:

      “来,马上。不准反悔。”

      望楼空阔,杳无人迹,脚下雄伟城墙,头顶浩瀚星空。两人就在地上相对而跪,一字字念道:

      “我,李重耳,愿与张七宝结拜兄弟。”

      “我,张七宝,愿以此男儿身,与李重耳结拜兄弟。”

      “这什么话,难道我是女儿身?”

      “小爷高兴提一下,不行吗!”

      “好好好。李重耳与男儿身的张七宝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从今以后,生死同命,福祸同当,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遥远城池中传来响亮刁斗声,盖过篝火熊燃的猎猎声响,盖过人群喧哗歌唱,直贯渺渺夜空。是午夜已至。莲生与李重耳不约而同地仰头望了望天空。那茫茫银河并无一丝变化,长空永寂,亘古无穷,而红尘时光飞逝,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二人相视一笑,终于一本正经地相对拜了三拜。

      “须要交换信物。对了,这个给你。”李重耳喜滋滋解下腰间剑鞘,连鞘带剑一齐双手捧起,郑重交给莲生:

      “圣上赐我的乾坤剑,出自湛庐山欧冶池,传说铸剑时‘雨师洒扫,雷公击劈,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斗耀,鬼神悲号……’乃是世间屈指可数的名剑,正配我贤弟英才。剑分雌雄一对,这是承乾剑,还有一柄重坤剑,为兄自己佩用。”

      剑鞘交到莲生手上,意外地沉重,压得莲生双臂一沉。

      火光下低头细看,只见那剑首剑格均以赤铜制成,剑鞘素黑漆皮,外观并不华丽,然而剑锋微微一出,已然寒光夺目,确是锋锐无匹的宝剑。

      大凉舆服制度严明,李重耳身为亲王,他的大多佩饰就算赐予了莲生,也属越制,一旦被发现必将连累莲生性命,然而此剑外观质朴,风华内敛,正是可以随身的信物。

      莲生呆在原地,半晌不能出声。

      自从认识李重耳那日,就见到这柄剑佩在他腰间,从未离身,可见珍重,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解下来送给了莲生,其中蕴含的情义,无言可以解读。而他面前的七宝,只是莲生的幻身,不但身无长物,连个能贴心的东西都没有。

      一时间心潮翻涌,只想把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既然有了兄弟之义,理当肝胆相照,怎可以隐瞒这么大的秘密?然而稍一凝神,亦知这念头冒失。且不说吐露秘密的风险,单说他这结拜兄弟其实就是他的心上人,这一点,就永远不能让他知道。

      永远,永远不能让他知道。

      就这样深深埋在莲生心里,随岁月随时光,只由莲生一个人珍存。

      忽然间心念一动,莲生放下宝剑,拉开衣领,掏出挂在颈间的项链。

      简陋粗糙的一条皮绳,串着一串大大小小的兽牙。与她的虎皮甲、裲裆衫一样,只有变化男身时才会出现,实际上却一直是贴身佩戴,兽牙都已经被磨得如玉石般光润,灯火下闪耀着亮泽的光芒。

      “送给你。我自己串的,这些年猎取的猛兽牙齿,各取了一只留念。喏,这是第一次打到的老虎牙,这是大灰熊的牙,这么多年只打到过那么一只呢,这是胡狼牙,这是豹牙……还有这只……”莲生将正中那只最大的牙齿攥在手里,爱惜地摸了摸:“这是那次的山膏牙。”

      “啊呀,还有这等宝贝!”李重耳如获至宝地接过:“为兄愧领了!真是最配衬我等男儿好汉的饰物,以后绝不离身,定能多涨几分武力。”

      漫天星光下,两人郑重再拜,彼此交换信物,亲手为对方佩戴。

      “多谢阿弟。”

      “多谢阿兄。”

      “阿弟。”

      “阿兄。”

      “哎。”李重耳笑逐颜开:“我一直就想有个你这样的兄弟。我家阿六比我小十几岁,四兄呢虽然与我同岁,也相当亲厚,但他自幼少年老成,玩不到一起。三兄二兄呢都与我不太和睦。身边倒是有个霍子衿亲如兄弟,但那家伙管束我比我阿娘还严……”

      “可怜的娃。”莲生伸手按住他的肩头,用力拍了拍:“从今以后,你身边就是爷娘俱全了。”

      “……你能不能不要再跟我充大辈儿了?我已经是你阿兄了,老是自称阿爷成什么话?”

      “哼,阿爷就知道你找我结拜是不怀好意。”

      “喂喂,一直是你对我不怀好意好么?”

      “是你对我不怀好意!”……

      新年已至,篝火旁的欢筵到了高-潮。肉香四溢,酒水泼洒,众将士勾肩搭背,围着篝火回旋起舞,粗豪嗓音吼出走了调的歌谣,吼出离家千里的男儿,深藏胸臆的恋恋之心: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这热烈,这欢腾,决战制胜的畅快,生死同命的男儿情怀,令一向骄横高傲的李重耳也早已忘记了身份。

      举着酒杯在人群中纵声高歌,忘形大笑,和莲生一起,与众将士勾肩搭背地起舞。将士们也终于不再对这小殿下敬而远之,争先恐后地敬上水酒,那边塞水酒不比敦煌佳酿,极浊,极烈,一口饮下宛如熊熊火焰烧灼喉咙。李重耳神采飞扬,全不介意,酒到杯干,逸兴横飞,和着众人歌韵一齐高唱: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人间最纯朴最深切,也是最珍贵最难圆满的祈愿。

      这首传自先秦的歌谣,万千将士,人人会唱。有人说这是离家千里的夫君对妻子的誓言,也有人说这是军中同袍同进同退的约定,到底是怎样,又有什么重要呢?生死承诺,可以给爱侣,可以给兄弟,可以给同袍,可以给所有值得放在心头的人。

      篝火烂漫,迎风飘摇如云,宛若硕大的摩诃波楼沙花在夜空中盛开。

      飞舞中的莲生,眸光自一张张热烈的面容上掠过,望见一脸痴迷思念的牛大眼,郑重中带点悲壮的百里孤鸣,雄姿英发的段昆仑,壮气满怀的张钧程,望见贺朝宗豪情不减的两道飞扬白眉,望见嘹亮歌声里,姬广陵眼角涌出的一点泪花……冥冥中是什么奇妙的缘法,将这些原本陌生的人的命运与她紧紧维系在一起?

      死生契阔,她愿与他们一起分享。

      身边的李重耳,一手挽着贺朝宗,一手挽着莲生,在这喧腾人群中率性起舞,时不时地侧头望向莲生,交换一个灿烂的笑容。莲生的心中,忽然如这霁蓝夜空,通透而清湛,适才一点点莫名的茫然,早随着篝火升腾而烟消云散。

      一手握紧李重耳,一手扯住牛大眼,一起围着那篝火唱得更响,跳得更欢,让这已经历经血光验证的生死承诺,遥遥传遍天地之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生死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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