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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狭路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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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耳等了半晌,不见他答话,胸膛中怒气渐长,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姬广陵,你家门遭难,本王不是不同情,但是从此变成废人一个,是不是欠缺点男儿骨气?本王冒了那么大风险保你出来,辛辛苦苦舌战群雄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你不懂得回报也就罢了,整日这样哭丧着脸,是咒本王出师不利么?”
姬广陵枯槁的面颊动了一动,吐出几个几乎听不清的字:“罪臣只求一死。”
“这是什么话,是说本王多此一举,救你反而是救错了?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模样,也算是怠慢军令,理当斩首无赦,本王现在让你如愿好不好!……”
“鸿渐。”
一个低沉声音响起,唤出姬广陵的表字,是坐在李重耳身旁的贺朝宗。老将军年过七旬,经不起这样昼夜兼程的长途颠簸,此时已然病倒,勉力支撑着在座议事。他自身上裹的皮裘之中,伸出一只手,向着帐外一指:
“你听。”
姬广陵慢慢抬头,望向帐外,众将肃穆敛容,也都跟着侧耳倾听。
寂寂深夜,茫茫旷野,唯有狂风呼啸,如惊涛如奔雷隆隆掠过大帐。然而众人心境各异,于这一阵紧似一阵的啸声中,各有各的领悟,面上或紧张或惊惧,或苍凉或忧伤,神情变幻不定。
“杀声!”李重耳双拳捶向案面,震得案上舆图翻向一旁:“是夏军又在攻城了吗?性命攸关,时不我待,今日宜速议速决,大军立即拔营,与夏军决一死战!”
姬广陵肩头剧颤,搁在膝头的枯瘦双手,紧紧抓住了衣襟。
此地距离陇安还有五十里,绝不可能听到城头杀声,然而他的耳中也传来惨烈的呼救,凶悍的喝骂,金鼓咚咚,战旗猎猎,军士们奋勇冲杀的口号,刀光剑影交击的铿锵声响……
那并不是耳中听到的声音,是心底一直回荡的声音,放不下、走不过的一点回忆,深深埋藏然而永世不忘的一点初心……身边贺朝宗低沉的语声又起,惊得他浑身一震。
“鸿渐,沙场风云正烈,陇安危在旦夕,仅余的一千名勇士在渴盼救援,你却在这里为着一点执念延误时机。此刻我知你无心苟活,唯求速死,然而你此刻身死,不过是个低贱的罪囚,一身污点,贱如草芥,死了也被万民唾骂,有何脸面去见泉下之人?”
姬广陵全身颤抖,深深垂下了头。帐中众将静默无言,唯有贺朝宗苍老而雄浑的声音回响:
“你只道自己对不起姑射,对不起因你遇难的将士、为你赴死的亲人,有没有想过,此刻放弃你自己,更对不起陇安,对不起这万千在你我眼皮底下消逝的性命?视死如归,固然是大勇,然而为了大义,为了逝者之尊严,能够忍辱负重地活着,才是真正的勇士!”
“大将军说得是啊!”李重耳拍案附和,将手中的陇安舆图丢向姬广陵:
“快好好看看!被你磨叽这半天,又有多少好儿郎战死城头了!依本王看来,当从城北翻越陇山,直达陇安城下,但是山涧两侧似乎容易被伏击,你觉得呢?”
啪地一声,舆图落在姬广陵足边。
姬广陵恍若不觉,只目光空茫地盯着膝头,呆坐半晌,方颤声开言:
“城北布疑兵,引夏军主力到山涧附近,反其道而夹击之。城池东南方向虽是平原,但有西洛水一条支流贯穿,夏军的阵形必然布不紧密,可在那里突破。”
“好!这还差不多。”李重耳激奋地拍着手掌:“但是纵使绕过夏军主力,仍有至少两万的敌军要应对,当采取什么阵法呢?刚才范将军提出雁翅阵,本王觉得甚好……”
“先布长蛇阵。”
“长蛇阵?本来就是以少敌多,长蛇阵要怎样……”
“鸿渐说得是。”贺朝宗剧烈咳嗽几声,摆手道:“先布长蛇阵,迷惑敌军,伺机再变雁翅阵,教夏军摸不透我军突围方向。”
“更好,更好!那就这么定了,裘将军,你领一千精兵上陇山诱敌,大军潜向城南,本王亲自做先锋,率三百勇士为雁头,陈都统领两千精兵为左翼,封司马领两千为右翼,老将军请居中坐镇,李长史率二千人殿后,三千军士与民伕分布阵中,八人结一小队,押运粮草入城!”
话说得慷慨激昂,分派得头头是道,却只见贺朝宗坚决摇头:
“先锋必然要派曲仙芝。雁翅大阵,成败全在雁头,届时率先插入敌阵,乃是千军万马围攻你一身的局面,万不可由统帅亲自担当。”
“大将军,此乃与夏军交兵第一战,成败在此一举,为何要退而求其次?曲仙芝虽然是军中猛将,武力却不如本王,校场演武多次败在本王手下,派他做先锋,哪有本王出马的胜算大!”
帐中火把高烧,映得四下里一片通红火热,莲生等人眼看着这老将少帅争来争去,个个屏息静气,半声咳嗽都不敢出。提到李重耳与曲仙芝的武力差距,终于令贺朝宗有些踌躇,两道白眉紧紧拧作一处,凝神良久,方长叹了一口气:
“殿下勇冠全军,老夫自然也知晓……这样吧,殿下一定要亲自出马,那么须选两名良将为殿下左右辅佐,在那三百勇士的守护圈内,再加一层护卫,务必保得殿下无虞。曲仙芝算一个,还有何人能与他比肩?”
李重耳不假思索地回过头。
闪亮眸光,正与莲生充满渴盼的视线相对。
彼此会心一笑,李重耳正待开言,猛然间帐中一声炸响:“末将愿往!”
这一声暴喝震得整个大帐嗡嗡作响,随之跳起一人,却是帐前司马、耀武将军段昆仑,名如其人,黑得跟昆仑奴一样,站在案前活脱脱是一座黑铁塔:“末将是今年敦煌郡演武第二名,仅在曲将军之下,愿守护殿下冲锋陷阵!”
“好一员勇将。”李重耳欢喜地点头:“将来自有你报效之日,但这次的雁翅阵,本王要点曲仙芝和张七宝。”
他伸手一指,众人目光烁烁,都跟着望向他身后那名小兵。
看着大约有十六七岁年纪,身高膀阔,样子甚是雄壮,但是俊秀的眉目间,满是天真稚气,跟那段昆仑的成熟老练,压根儿不可同日而语。
李重耳点了他做亲兵,出征这些日子时时日随伺殿下左右,早就跟众将混了个脸熟,但是身份低微,连个伍长都不是,从来也没人拿他当回事。
“殿下……”贺朝宗咳嗽得更加厉害:“这少年是初次从军吧,从未经历过战阵的孩子,不能担此重任。”
“他经历的可多了!”李重耳拍胸脯作保:“去年九婴林里闹出无数人命的妖兽山膏,就是他亲手斩杀。平日勤于习武,精熟拳脚枪棒,连我也……也只是略胜一筹。”
“哦!……”众将齐声惊呼。韶王李重耳之勇,天下闻名,整个大凉军中能接他十招的将士屈指可数,加之此君骄横跋扈,从不轻易服输,要他亲口承认一句“连我也只是略胜一筹”,可是比打山膏更了不得的成就。
此言一出,顿时令众人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改观,连贺朝宗也住了口,手捋白须上下打量莲生。
这一边早恼了挺身而出的段昆仑,碍着韶王殿下的面子,不好直接辩驳,当下奋身出列,径自向着莲生走去,伸手拍向他肩头:“居然有如此少年英才,在下倒是眼拙……”
莲生举臂一挽,将他的手掌挽在自己手中,嘻嘻笑道:“大叔过奖。”
啪地一声闷响,两掌相交,紧紧挽在一起,如铜铸般僵在原地。
段昆仑连挣两下,竟是丝毫不能撼动,黝黑的脸庞顿时涨成通红,双目圆睁如风灯般闪亮,牢牢盯在莲生脸上。众人一时停了争论,都盯着这面面相觑的二人,只见段昆仑的神色瞬息万变,望向那少年的眼中,由惊疑到惊骇,嘴巴渐张,却只是说不出话来。
“诸君还有什么疑问吗?”李重耳得意洋洋地咧起了嘴巴,一如他自身比武得胜般自豪:“时辰紧迫,无须再议。张七宝,你不会辜负这重任吧?”
莲生放开了段昆仑的手。那黑铁塔般的猛将连退三步,脸色青白,良久不能出声。众将瞩目之下,莲生拼命将满口的“傻耳朵”“你阿爷我”咽入腹中,对着李重耳庄严跪倒,深深施礼:
“谢殿下,七宝定然,不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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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浩荡,横掠灰蓝天穹。
陇山脚下的漫漫平原上,结满米白色的牛皮营帐,将整座陇安城死死围困。
此时朝阳初升,万物尚未苏醒,营帐前却已经战鼓咚咚,十万夏军将士紧急调集,密密层层的队伍穿梭来往,人喊马嘶响成一片。
大凉勇将裘天时已经率一千军士上了陇山,依照姬广陵的布置,挥舞旌旗、以树枝扬起沙尘造势,吸引夏军主力追袭。从东南这边望去,遥遥可见夏军整齐的阵型,骑兵列前,长矛寒光凛凛,步兵手持刀枪列后,追随一柄绘着黑虎的鲜红牙旗,烟尘滚滚杀向城北。
而西洛水支流畔,才是凉军真正的主力所在。
重重密林掩映下,大军肃穆,整装待发。
九千将士,人人知道此战凶险,就算是成功突破重围进入陇安,也有被夏军困死在城内的可能。然而那提枪纵马傲立于队伍前列的,是他们的三军统帅、代天子亲征的皇子殿下、武勇冠于大凉的韶王李重耳。金枝玉叶的身份,勇猛无匹的声名,身先士卒的慨然壮气,激发了全军拼死一战的决心。
两名万里挑一的猛将守护在李重耳身畔,均以坚厚的裲裆皮甲罩身,头顶玄铁兜鍪用皮带紧紧束在颌下,只露出眉头下的半张脸。右边那容颜稚嫩的少年,便是敦煌县入募的新兵张七宝,胯-下白马,手中银枪,腰间长刀,都已整饬齐备,一人一马英武剽悍,凛然面向东方朝阳。
人生头一次登上战场,莲生的心中,多少也有些忐忑。
杀人毕竟与猎取野兽不同,要她面对一个个鲜活的人、一条条和自己一样的生命,一刀斩首,一枪穿胸,这心理上的关坎比十万大军的结阵更为难破。然而陇安城池就在前方,城中上千将士,数万百姓的性命,就靠着眼下的斩杀来挽救。
“不义之师,便是野兽!”身边的李重耳似是看穿她的心思,手持那杆异常粗重的龙象鎏金枪,昂然向夏军阵中一指:“不要把他们当人,夏国血洗我雄川霸川两城、对姑射屠城之际,哪里还有人性?就当他们是山膏,今日你我联手,斩杀这个妖兽!”
“好!宰了吃肉!”莲生豪气顿生,用力点了点头。
浩浩三军中,单点她追随左右,这是信任,也是了解,内中份量,她自己清楚。此去纵使血海滔滔,必定两不相负!
碧玉骢四蹄踱动,长鬃结成的发辫飞扬风中,高大俊美的身躯披挂青铜马铠,凛然名驹风范。背上骑坐的那少年统帅,亦是一身重甲,气势雄浑、傲岸,朝阳下俊秀的眉目笼罩一层浓金光影,更增成熟气度,唯有在望向莲生的时候,眸中依然有一份清朗之气,令她看到那个骄横中带着纯稚的玩伴。
“准备好了吗?”李重耳持起金枪与盾牌,向她粲然一笑:“有我在,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