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31、柳枝甘露

　　李重耳见状，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别发愁了，既然难寻，就算了罢。我用你现在制的香便已经很好，不用再费心做这个。大不了以后每次雨后明月夜，我们一起来……”

　　“哎呀，不是为了你。”莲生摆了摆手：“归雁里瘟疫横行，你不知道吗？我们试用了许多药方都不成，这摩诃波楼沙花有驱邪清瘟之效嘛，制成香药，定可以救治百姓啊。”

　　李重耳心中这份失望，真正难以形容。还以为这女子是在为给自己制香费心，原来根本与他毫无干系！他在这里心潮激荡，忽忧忽喜，她心中却全然想的是另一回事……

　　愣怔片刻，努力理清思绪，终于还是伸开手掌，将那玉瓶递到莲生面前：

　　“那么，送予你了。我们一起找找那个柳枝甘露，收集这个什么摩什么花香。”

　　莲生惊异地抬头：“送予我了？你那样珍惜的东西……”

　　李重耳将玉瓶放在她手心里，用力点了点头：“若能制成此药，乃是利国利民、造福众生之事，正得其所，我求之不得。”

　　莲生长睫闪动，终于是，真心实意地，满怀欣喜地，上下打量了李重耳一番。

　　夜色中，树影下，那双黑眸湛湛，满盛着一轮明月，清澈，澄明，专注地凝视莲生，白皙面颊微微有些泛红。莲生太知道他对这玉瓶是如何珍重，竟然如此毫不犹豫地献了出来，这份纯挚心意，教莲生有些意外的感动。

　　“那柳枝甘露要怎样寻找呢？张榜天下，悬赏征集？只怕一年半载都寻不到。”李重耳挠着头热心思索，饶是他贵为皇子亲王，对这种事也是一筹莫展：“再说了，既然是天神的宝贝，人间哪里能有？只怕终归还是徒劳。”

　　莲生凝视着手中瓶子，一时没有出声。

　　那玉瓶贴着手心肌肤，似乎散发无穷热量，一道道炽焰震动心扉，眼前不绝涌现云朵翻卷，天风浩荡，漫漫苍穹中隐隐现出琼楼玉宇……去年她第一次触到这个瓶子，便有这种异感，奇怪的是李重耳作为瓶子的主人，却毫无感觉。

　　“倘若这真的是军持净瓶，那么便可能有柳枝甘露。”莲生珍重握起瓶子，望向眼前已经凋谢的摩诃波楼沙花：

　　“万物也只在一个缘法吧，既然你有缘得到这瓶子，我有缘遇到摩诃波楼沙花，为何不会有缘找到柳枝甘露？敦煌乃是神灵下凡的所在，有飞天十年护佑，自然是什么神迹都可能。无论如何，尽力一试便是。”

　　“说得是，尽力一试便是。”一番话令李重耳也振奋万分，振臂拍了拍膝头：

　　“我帮你一起找找看。企望飞天姑姑，还能护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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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韶王殿下，最近在忙些什么？”

　　少府寺卿霍承安的府邸中堂，霍承安端起一杯煎好的热茶，抬眼望向侍立身边的儿子霍子衿。

　　霍子衿的额头微微见汗，一时不知如何回禀才好。

　　那韶王殿下在忙些什么？作为专职辅佐他的辅护都尉，霍子衿简直没有脸面对阿爷讲。

　　原以为那殿下经历沙场洗礼，能从此沉淀下来，做个成熟稳重的皇子，却不想他回到敦煌，一切故态重萌。前几天又去约架，被七宝狠狠揍了一顿，这几天还又多了个心思，到处寻找什么柳枝甘露，令霍子衿十分担心，怕他是打架把脑子打坏了。

　　“柳枝甘露是天界的东西，人界哪里会有？”霍子衿苦苦劝说：“别胡思乱想了，殿下，佛经说那是观世音菩萨四十手持物之一，净瓶主在净，内盛以柳枝甘露，化凡夫热恼为清凉，恒顺心愿，普度众生……”

　　“霍都尉，”李重耳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明明是个武官，却对佛经知之甚详。”

　　“家母信佛，日日诵经，我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点。天界与人界界线鲜明，没有法子可以逾越……”

　　“胡说，敦煌乃是佛国，天地精气汇聚之地，飞天也曾下界赐福，讲什么界线鲜明？叫你找就好好找！”……

　　难道是韶王殿下做得实在过分，连父亲也有所听闻？父亲公务繁忙，霍子衿又需整日陪侍韶王，父子俩经常很久都见不到一面，霍子衿对父亲早已是敬畏有余，亲密不足，如今被他这句话一问，顿时心虚得开不了口。

　　“殿下么……不过是读书写字，习练武艺。”

　　“读书写字？”霍承安抬起眼帘，探究的目光在霍子衿脸上转了转，霍子衿更是深深低下了头。

　　“阿青，跟阿爷何须如此矫饰。那韶王殿下岂是个读书的材料？习练武艺倒还罢了。他前日上朝，臂上有伤，我问他因何受伤，他言辞闪烁，说是自己磕碰。殿下金玉之体，怎会搞到这样？你如此护卫不周，要当心圣上追究啊。”

　　“唉，唉……”提起这个，霍子衿快哭出来了：“殿下他……他就是习练武艺受的伤啊。孩儿也曾良言相劝，殿下根本不听从。孩儿与他自幼的交情，又不能去向圣上与贵嫔娘娘告密，当真是左右两难。”

　　霍承安倒是笑了：“我儿有情有义，是个好孩子。习练武艺倒也无伤大雅，以后须防护周全。听说你最近四处奔波，在查访什么物事，也是为他吗，什么要紧物事？”

　　霍子衿心头一紧。要说这个，可就更为难了。但问话者是自己的父亲，难以信口雌黄，脑海中纷纭杂乱，口唇翕动几次都没有出声。

　　霍承安见状，缓缓叹了口气：“阿青啊，你已成年，倒是与父亲疏远了。”

　　惆怅的语声，一瞬间带霍子衿回到了多少年前，那髫龄幼时，跟着父亲在庭院中玩耍，嬉笑，捉虫儿放风筝的岁月。霍承安溺爱这独子，朝廷中人人皆知，没有哪个重臣像他那样，一回府就陪着幼子玩耍，那时候的父子俩，真是父慈子孝，无话不谈，如今人在官场，各为其主，连父子亲情，也如此淡薄了……

　　念及此处，霍子衿的心中眼中，都有点被热泪濡湿。连忙眨了几下眼睛，掩饰发红的眼眶：“孩儿不敢，孩儿只是替殿下难为情，他忽发奇想，要找什么柳枝甘露。”

　　霍承安神色微动：“柳枝甘露？他怎么知道柳枝甘露？”

　　“这不就是佛经上的么？”霍子衿见父亲丝毫不觉荒唐，反倒十分意外：“难道人界真的会有？”

　　“哦，听说是有的。夏国有个异人，因拥有柳枝甘露而被国主赫连勃勃捉去索要，那异人誓死不从，严刑拷打也不吐露柳枝甘露的所在，后来乘隙逃往他乡，流浪天下，据为父查访所得，他最近曾经在敦煌出没。”

　　霍子衿顿时瞪大了眼睛。这可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苦心寻觅不得的柳枝甘露，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寻到了线索？只要世间有，就有找到的希望，何况还出没在敦煌！

　　“太好了！纵然搜遍敦煌每一寸土地，也要把这异人搜出来！父亲为何查访他的所在，难道也要寻找柳枝甘露吗？”

　　霍承安苦笑一下。“没法子，为父身为少府寺卿，当然要寻觅世间良药，供宫廷使用啊。现下最灵验的伤药是龙泽丹，但一年制不出几盒，且只能医治外伤，若能有柳枝甘露，定能教疗效大增。……韶王殿下找柳枝甘露又是何用？”

　　“他不是自己用，是帮一个女子找。”

　　“女子？”霍承安更是愕然：“这倒奇了，大凉多少女子对韶王殿下倾心，他素来不理不睬，怎么如今忽然跟女子打起了交道？是前日向我要的那个宫人么？”

　　“不是，是城中一个香博士。现下不是归雁里瘟疫流行么，他们俩一起琢磨着，要用那柳枝甘露，制一味驱邪清瘟的良药。”

　　“殿下……制药？”

　　霍承安愣了半晌，禁不住仰天长笑，霍子衿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想起殿下那胡作非为的模样，也难为情地笑了。霍承安笑了好久，才擦擦眼睛，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这殿下啊，自小有些痴性子，对自己喜欢的事物，不赢到手里誓不罢休，只怕被真能被他制出来也未可知。你身为辅护都尉，职责所在，尽量帮他吧，只要不惹出麻烦便是。若是真的寻到柳枝甘露，你记得替为父讨一点来，倒是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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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片的胡杨林，粗犷，峭拔，莽莽苍苍地覆盖了三危山的山峦。

　　三危山位于敦煌城东南，与遥相对峙的鸣沙山不同，这里没有沙漠也没有戈壁，山上山下满是胡杨，于这早春之际，将整座山都包围在浓郁的绿色之中。

　　山阳坡下，乃是一座小小村庄，名唤胡杨村，村子外围有个破庙，荒废了不知多少年，四下里唯闻虫鸣阵阵，回荡在茂盛的荒草中，为依稀露出的颓垣断壁，更增几分荒凉之意。

　　李重耳骑坐碧玉骢上，昂首遥望破庙四周。

　　自从得了霍子衿的禀报，率众全城搜寻，终于查勘到胡杨村附近有外乡人出入，自称来自夏国，听村民描述形貌举止，很像霍承安提到的那个夏国异人。然而接连数日来村中探访，只见破庙荒园，一无所获，不免令人焦躁。

　　一阵踢嗒踢嗒的鞋皮声，伴随着熏人臭气，穿过重重荒草，蹩进了破败的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