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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家国大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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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都!迁都!
深夜里的齐光殿,灯火通明,朝臣们聚集阶下,嘈杂地议论:
“敦煌无力守卫,眼下唯有迁都一策。”“当务之急,立即弃城,迁都酒泉避险。”“酒泉哪里挡得住?须往南方去,赤岸或可一守……”
“迁都不可行!”莲生急切开言,嘹亮的男儿声音,盖过乱纷纷的喧哗:“朝廷可以迁,百姓如何迁?国土如何迁?如此弃城而去,岂不是将敦煌三十万百姓、北方千里沃土,拱手送给了柔然吗?”
“龙骧将军所言差矣。柔然要的是朝廷,不是百姓。国土沦陷,将来还可以收复,陇安郡不是完璧归赵了么,但是朝廷一旦落入柔然手中,必然是覆灭的下场!”
“百姓落入柔然手中,难道还能幸存么?”莲生也禁不住动了气,虽然面对几位老臣,语气也是毫不客气:“柔然攻破苍浪,是如何屠城的,战报中说得明明白白,诸君不会没听见吧?”
“澹台将军,请注意你的身份。”阶下正中央,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龙骧将军只是称号,不是实职,虽然你号称神女,但身为韶王妃,乃是后宫内眷,本没有权力参与朝政。”
纷乱的人群,渐渐静寂,众人纷纷避开,让那人踏着御阶走上几步,立于居高临下之地:“迁都乃是众望所归,岂能由你一人来决定朝廷去留?”
三梁进贤冠,紫蟒盘身袍,镶金玉带,七彩朱绶的佩囊,是朝中最高贵的一品三公服制。
金冠之下,面庞瘦削,双眼狭长,眸中总是带着点讥笑之意,正是位列三公之首的大司空宋昀。
朝中最有威望的,原本有五位一品重臣。如今太尉裴放和大将军贺朝宗殉国,丞相庄麟趾死于刑狱,新任丞相还是立足未稳的新人,能左右朝政的,只剩宋昀与章琮了。宋昀比章琮年轻得多,然而极受李信宠信,是李信临行前指定的摄政监国之人,地位比在座所有人都更尊崇。
当然了,在座的还有两位皇子,然而两人都不是太子,都不得李信宠爱,又是众所周知的不睦,不可能在这种时刻取信于群臣……
“龙骧将军怎么就无权参与朝政了?陇安郡是谁夺回来的?”韶王李重耳最忍不得妻子受辱,当即厉声驳回:
“对迁都有异议的,又岂止龙骧将军一人?降是不能降,迁也不能迁,迁都就是让出北方国土,半壁江山不保。当此情势,唯一对策,是决一死战!”
群臣的视线,立即暗暗瞄向坐在李重耳身侧的宣王李重霄。那金发青年一如既往地冷静,沉稳,凌厉的金眸,向群臣扫视一周。
“韶王和龙骧将军说得没错。”李重霄朗声开言:“保卫京师才是天下根本。眼下之计,当不言迁都,不言降敌,万众一心,死守敦煌!”
喧哗的大殿静了片刻,群臣瞪着眼珠,面面相觑。
没听错吧?韶王和宣王一向针锋相对,如今竟然一拍即合,说话说得像回声一样,这是什么稀罕事?
两个皇子如此声气相应,倒是令群臣安了一半心,纵使权势煊赫的宋昀,也不敢再正面相抗。场上众议,顿时一面倒地倾向于守城,然而说到死守二字,禁不住又是一片人声鼎沸。
“可是圣上落入敌手,要如何死战?一旦伤及圣上,岂不是万死莫赎?”“或者先表明归顺之意,与柔然慢慢商谈和约,伺机赎回圣上。”“万万不能轻举妄动啊!孟子曰:‘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孟子也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个清朗声音响起,是位居末列的姬广陵开言:“要想全力一战,令柔然不能挟圣上为质,唯一的办法,是……”
姬广陵是享誉多年的名将,智勇双全,他一开口,纵使声音不高,也令众人顿住语声侧耳倾听。然而他说了一半,却又迟疑着打住,不禁教李重耳急躁起来。
“是什么,说啊!”
“殿下恕罪。”
“我自然不会怪罪你!”
“是……令圣上不再为圣上。”
“放肆!”宋昀厉声暴喝。
然而殿中一片静寂,无一人响应,连李重耳也怔怔地不再出声。
飘摇光影里,群臣惊骇的瞪视,逐渐转为恍然大悟。
没错,这是保圣上平安的唯一办法!
生死攸关的并不是李信本人,而是天子之位。只有离开这个位子,他才有真正的平安。褫夺他的天子名位,便令柔然失去了残害他的动力,更没有了挟持凉国的资本。
然而国岂可一日无君?权宜之计,必须另立新君,统率军民抗敌,待得取胜,救回圣上,再还位天子!
根本未曾封过太子,仓促之间要另立新君,即时登基为帝,这等天翻地覆的变化,瞬间又令殿中乱为一团。拥戴李重耳与李重霄的两众朝臣,素来势不两立,眼看着吵成一锅粥。一片喧嚣中,李重耳长身而起,坚定的声音,响彻整个齐光殿:
“这等事情,无须再议。承继大宝,自古长兄为先,登基为帝的,自然是三兄宣王!”
话音未落,李重霄撩动袍襟,向前膝行两步,面对李重耳,恭敬拜倒:
“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五弟韶王威加四海,功劳盖世,登基为帝的,理应是韶王。”
群臣霎时间鸦雀无声,个个呆视着兄弟二人。李重耳也立即面向李重霄跪拜下去:
“三兄,你是长兄,自然是你继位,臣死不敢居兄长之上。”
“五弟,国难当头,你不要推辞。论德行,论威望,论谋略战术,你都远胜于我,这个重任,没有第二人可以承担!”……
镶金嵌玉的天子座席,就在两人身后,高大御阶的顶端。
遍体盘龙,雕琢精细,在这幽深大殿里也是熠熠生辉。万众膜拜的座位,万众追随,万众觊觎,如今终于空了下来,两个兄弟却拼死推辞,跪在阶下相对叩拜,谁也不肯坐上去。
“三兄!”李重耳压低了声音:“我从来不想当皇帝,我只会打仗,不是治理天下的材料,你不要逼我!”
“五弟,这次不是让你治理天下,正是统领战事,哪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还有……”
李重霄俯身向前,伸手按住李重耳肩头,一字字低语,回响在李重耳的耳畔:
“当日阿宝被恶龙掳走,你夫妻舍命追袭,那些日子里,我日日在鸣沙山头守望,曾经面向三危山的佛光许愿:只要你能救得阿宝性命,我此生奉你为主,如有丝毫动摇,身受千刀苦,沉沦饿鬼道!如今夙愿已成,是我还愿的时候了,我会守住我的誓言,你不要害我!”
如此斩钉截铁的毒誓,令李重耳再也无法推拒。
回头望向莲生,以目光探求她的支援,莲生却始终没有出声,凝视李重耳的视线,蕴涵千言万语、无尽挂虑,那雄健的男儿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登基为帝,虽然并不是李重耳一向所求,但也不是什么坏事。
然而在如今情势下,当这个皇帝,那是九死一生的危险。
登基为帝,指挥三千老弱残兵抵御柔然十万大军,一旦战败,举国覆灭,天子首当其冲,绝无幸免。
倘若得胜,日后多半要迎接李信还朝,到那时候,这个擅自登基的新君又要如何自处?李信之多疑狠辣,早有例证,身为天子,最看重的就是皇权,岂能将儿子登基夺权之事轻轻放下?……
殿中鸦雀无声,早已没有人再理会宋昀,所有朝臣的视线,都紧张凝聚在李重耳与李重霄兄弟身上,李重耳却只与莲生长久对视,见她神情犹疑,始终没有上前帮忙说服李重霄,一怔之下,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妻子的担忧。
没错,眼前千难万险,已经不是昔日争权夺位那么简单。
这个帝位,不再是炙手可热的宝物,而是烫手的山芋、亡命的陷阱,一步踏错,有去无回。
然而想明白了这种种艰险、危难、未来的不可测,反而胸膛一热,斗志昂扬起来。
无论未来如何艰险,身边始终有她,与他并肩而战。
既然如此,还怕什么?
他们是最勇敢的战士,有着最强的武力和最热的心。当此情势,舍我其谁,那个最危险的担子,且由你我来担!
双眼望定妻子,渐渐地,心意已经相通。莲生昂然点头,李重耳牙关一咬,扶住李重霄双臂,两人一齐起身。
“如此,我便不推辞了。三兄承让,请你辅佐我,这家国大业,你我共同担承。”
李重霄被他强行扶起,无法再跪拜下去,反手握紧李重耳的手掌,拉他一起走上御阶。
“五弟,请。”
漫长的御阶,几乎直通云霄,御阶尽头,便是天子宝座。
两个俊朗青年,一式的金冠绯袍,一个黑发,一个金发,在那御阶上携手而行,一步步走到尽头。天顶洒下的迷离光线里,李重霄挽着李重耳的手,将他让在龙案之后,自己就在那龙案之侧,恭敬跪倒,叉手齐眉,深深施了一礼。
“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阶下群臣,早已跪倒,就连摄政监国的宋昀,眼见得别无良策,也只好拜伏阶前。千百身影,随着李重霄的指引,一齐发出响亮的呼声:
“唯陛下之命是从……唯陛下之命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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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照在屋脊上。早春的深夜,风高露重,手中的弩机像冰块一样凉。
握惯画笔的修长手指,将那弩机端得磐石般沉稳,望山中的凹槽,牢牢对准悦来巷入口。
柳染不必亲自冒这个险,完全可以安排他人。但是射杀李重耳,乃是成功道路上的关键一步,任谁都不如自己可靠,他要亲自来走这一步。
居高临下地望去,整条悦来巷尽收眼底。狭长,幽深,两旁高屋掩映,确实是一条危险的道路,然而又是玉宸宫往来城西最便捷的道路。去年此时,就是在这里,柳染安排了对绿云公主李可儿的伏击,自那以后,再没有皇族贵胄敢从这里穿行。
唯有李重耳,最近军务繁忙,日日都在赶时间,不顾辅护都尉徐角说破了嘴皮阻拦,又开始抄这条近路。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柳染弓马精熟,如今又占据这个最佳位置,他有十足的把握,一箭贯脑,令他当场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