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182、儿女婚事

　　霍子佩吐吐舌头，跳上去拖着霍子衿的手臂，一跳一蹦跃入园中。霍子衿懊丧地摇了摇头，也只好整整衣襟跟进去。

　　“阿爷，张府托媒人来提亲，帖子压了两天了。那个……张钧程他急得不行，来求个回话。”

　　“才不是，是我急得不行，来求个回话。”霍子佩一言打断，将手忙脚乱的霍子衿推在一旁：

　　“阿爷，张将军军务在身，没法在京城多作耽搁，明天就要回陇安了，您怎么的也得在他走之前给人家个准话儿啊！”

　　霍子衿急得额头冒汗，转头瞪了妹子一眼：“一个女儿家，这么火急火燎地逼婚好吗？”

　　霍承安缓缓回头，望着女儿。

　　“这桩亲事，从长计议。且让张钧程先回陇安，只说你未到婚嫁年纪，年满十七之后再议婚事。这一年时间里，我与你阿娘为你好好挑选挑选……”

　　“我不要挑选，我就要他。”

　　霍子衿用力扯了一把妹子的衣襟。霍子佩却不管不顾，反而迈前两步，挣开兄长的阻拦，站到父亲对面，连珠弹一般飞快地说起来：

　　“阿爷，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着男子，英雄还是孬种，我分得出来。要说挑选，我早就千挑万选过了，整个敦煌的男儿，不，整个大凉的男儿，天下的男儿，都不如他张钧程。我与他同袍征战，同生共死，亲眼见到他指挥若定英勇杀敌……”

　　“还说。”霍承安疲惫地摆了摆手：“你私自出城跑去边关打仗，连个消息都不留，叫你阿娘哭了多少日夜，你还好意思提。婚姻大事，再不能由着你任性，少年英雄，朝中也有的是……”

　　“不要！我只嫁张钧程！”霍子佩急得迸出泪来。

　　父女俩越争越是激烈，声音渐渐拔高，霍子衿竭力说合劝阻，无奈两边都不予理睬。日已过午，霍承安艰难地自竹席上起身，霍子衿赶忙上前搀扶。

　　“够了。你热血上头，想一出是一出，又不是第一次。从小到大你喊了多少年的只嫁韶王李重耳，我和你阿娘从没当真过，果不其然，现在改了主意……”

　　“这不一样！”霍子佩满脸红涨，用力跺着脚：“女儿长大了，如今才是真正立定主意，终身不改。韶王是我兄长，张钧程才是我要终身托付的人！”

　　“张钧程年轻有为不假，但他常年镇守边关，日日面临刀光血影，你一旦嫁他，岂不也是活在了生死边缘？你且看看姬广陵夫妻！我绝不舍得把女儿送在这样的境地……”

　　“阿爷，我就是要和他一起面临刀光血影。”

　　扑通一声，霍子佩双膝跪倒。

　　仰起的小面孔上，闪动着斑斑驳驳的泪痕，更闪动着毅然决然的光彩。

　　“张钧程文武双全，原也有机会在京城安享富贵，他为什么坚持要守在陇安，活在生死边缘？不过就是为了一份责任！他作为……作为……”

　　“作为什么？！”

　　霍承安烦躁地望着女儿，却见那一向豪爽直率，有一说一的女儿，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咬紧，就是不再说下去。心中烦乱，已达极点，正待拂袖走开，只听身后一响，霍子衿也跪下了。

　　“阿爷，那张钧程……他是……是容家的儿子。”

　　“阿兄！”霍子佩惊叫起来：“你怎么知道？”

　　“韶王殿下一切事务俱都由我经办，他与张钧程往来，我自然知道内情。此事性命攸关，对旁人我必然宁死也不会泄露，然而阿爷，我知道你不会害容家后人。”

　　霍子佩急切转头，也望着父亲。那一向沉稳慈祥的父亲，已经全然失却了镇定仪态，双眸牢牢盯在霍子衿脸上，面容异常苍白。

　　“容家的儿子？”

　　“是，他是定国公容毅的幼子。那一日在陇安，韶王殿下遇刺，他吐露真情……”

　　相距咫尺，阳光照耀下，霍子衿清晰看到父亲眼中泪光闪动，随着他的讲述，眉梢眼角流露无限悲怆，却又带着一份莫名的温情。

　　“容家的儿子。容家的儿子。”

　　霍承安口唇翕动，喃喃低语。

　　霍子佩早已急不可耐，双拳紧握，小脸昂然扬起，目光中满是豁出去的坚决：

　　“没错，他不但是忠良之后，自身也是大英雄！他将一生热血投在陇安，这也便是女儿的宿命，恕女儿不能安然陪伴爷娘过悠闲的日子，护国护民的人生才更有价值！如果爷娘执意不肯允准……”

　　“我允准了。”

　　霍承安一语截住。

　　“容家的血脉，我了解。男儿女儿，都是绝世英才。你能与他志同道合，愿意终身托付，这是天赐的良缘。你阿娘那边，我去说合。阿青，请张将军来，我们当面答允这桩婚事。”

　　“是，阿爷。”霍子衿连忙俯首。

　　霍子佩傻了眼，哑然跪在地上，一双圆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望望阿爷又望望阿兄。霍承安已经背负了双手，踱向后堂去了，霍子衿伸手一抄，把呆愣愣的妹子拉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允准了？”霍子佩挠挠头：“我还没说完呢！”

　　霍子衿望着父亲的背影，过了很久才慢慢开言。

　　“霍家与容家的渊源，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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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光殿外的烈日下，霍承安手持笏板肃立，微微仰首，望着眼前宏阔肃穆的殿堂。

　　圣上李信正在殿中接待前来参加韶王婚礼的各国贵宾，梁国、鄯善国、吐谷浑、大食、波斯、齐国、鲁国的王族和使者都在其中。霍承安已经递过奏折，言明有私事禀报，求圣上单独召见，却赶上如此大事，只能在殿外耐心等待。

　　“是有什么事要见圣上，能否透露一二？”内侍王怀祖与他相熟，不客气地直言探问，毕竟霍承安是有名的一向只默默做事，绝少有刻意亲近圣驾之举。

　　“无关紧要的私事，说来让人笑话，若是圣上能点头，我头一个立即禀报你。”霍承安笑道。

　　“呸，若是圣上能点头，还用你禀报我。”王怀祖笑着啐一口：“我必定比你先知道呀。”

　　这倒是实话。什么事也瞒不过这位通天的人。

　　“其实……是犬子的婚事。”霍承安一张老脸，禁不住也有点泛红了：“犬子仰慕绿云公主，故此……”

　　“绿云公主呀？”王怀祖的笑容，相当之意味深长：“小霍子，有眼光。”

　　儿女婚事，真是最让做父母的操心的事。

　　女儿霍子佩的婚事，已经尘埃落定。张钧程登临霍府拜访，果然人才绝世，令原本有些犹疑的霍夫人都喜得连连点头。霍承安心里，更是感慨万千。容家的儿子。容春霭的亲侄子。阿脂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人生路兜兜转转，自己的女儿竟与容家的儿子生死相许，这必定是天意，任何人力都违抗不了的天意。

　　唯一的不妥，倒是长子霍子衿尚未婚配，妹妹抢先嫁出去的话，未免惹人非议。

　　“我也……其实我早就……”霍子衿得知父亲的顾虑，顿时结结巴巴。

　　“有话快说。”霍承安以手扶额：“你堂堂男子，还不如你妹子爽快。”

　　“其实我也早就有心上人……她也……也私下里答允了我。”

　　“咦？哪家的女儿？”

　　“绿……绿云公主。”

　　“啊？”

　　霍承安这才知道，儿子与绿云公主两情相悦已经有半年多。霍子衿已经二十三岁，谈婚论嫁都有点晚了，霍承安几次提起，霍子衿只是讷讷不言。还道是天性愚钝不开窍，却原来只是过于忸怩。

　　自己一儿一女，性情相差到这个地步，也真是让霍承安无语了。

　　“我们霍氏，家世门第都还说得过去，给你提亲，不算辱没皇室。”霍承安沉吟：“只是你至今只是个五品辅护都尉，品级太低了点，绿云公主却又是圣上最宠的女儿……”

　　“孩儿也是这么想。待我向圣上请命，去立几项军功，待到功成名就，再迎娶公主不迟。”

　　“只怕……”

　　霍承安的心绪，一霎时飞越三十年时空，回到春光明媚的祁连郡。年轻的他，与眼前的儿子想得一模一样，好男儿当以立业为重，待得功成名就，再风光迎娶心爱的人。可是世事如狂风巨浪，刹那间沧海桑田，哪容得你半分拖延？

　　若是他能当机立断，在那一年的上已节过后，立即向阿脂求婚，是不是两人的人生都会改变？

　　“不要再等了。”霍承安缓缓摇头，伸手取过书架上的金笺，在案上仔细铺开：

　　“我这就向圣上求恳。”……

　　齐光殿内一阵骚动，仪仗高奏礼乐，是朝见已毕，众多异国使团一队队地退出殿外。霍承安连忙收回自己遥远的思绪，握紧笏板，挺直了身体。

　　和圣上李信结亲，并不是霍承安的意愿。

　　当年惠王纳容春霭为侧室，却又薄情寡义，毁了阿脂一生，霍承安无法释然。然而自己身为臣子，并不能追究君王的责任，何况儿子对绿云公主一往情深，作为一个慈爱的父亲，也只能捺下一腔私怨，成全这对小儿女……

　　忽然眼前人流分开，王怀祖匆匆赶来。霍承安的脸上，顿时露出欣慰的微笑，果然上天护佑，一切如此顺利，圣上这样快地派人来传他面见……

　　“霍少府……”王怀祖快步走到近前，凝重的面色，令霍承安心里一沉。

　　“怎么？”

　　周围说笑着走向宫外的喧攘人流中，王怀祖俯身凑向霍承安的耳朵，低语一句：

　　“小霍子的婚事，你莫要再提了！”

　　“为什么？”

　　“绿云公主已经许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