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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一对佳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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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下两旁,立满文武百官,正中跪了一人,正是李重耳。
殿内人头数百,个个都以惊诧与警惕的眼神望着莲生,唯有他的视线,满是温柔,满是眷恋,顿时教莲生的心里也是一片踏实,四目相对,都绽开一个笑容。
有他在,什么样的险境都心安。
“……澹台咏和飞天的女儿?上前来。”阶上的李信,摆了摆手:“给朕看一看。”
莲生长吸一口气,举足踏上御阶。
一步一步,踏过无边寂静,踏过无边压抑,来到御座前,面对那天子。
如此居高临下之地。所有人都在阶下,只有他一人端坐龙案之后。莲生也是朝廷命官,深知为臣者不能直视天子面容,唯有低垂眼帘,望向他的身周,只见那象牙坐榻上遍铺锦褥,四方褥角镇着四座金龙,那天子斜倚一座雕花凭几,苍白的手指搭在几端,无意识地轻轻叩动。
就是这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
可能也就是这双手,杀害了她的父亲澹台咏,害得莲生家破人亡。
依照礼节,她应该跪下。然而此际心头,竟然泛起从未有过的杀意,别说下跪,那心底蓬蓬勃勃的悲凉、激愤,一浪浪奔腾翻涌,驱使着她只想上前,想动手,想为那些无辜死难的忠臣良将,除掉这个昏君、暴君。
然而他又是李重耳的父亲,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天子,是身负国家命脉的君王。那些前情,到底怎样,每个人有怎样的隐情和苦衷?……莲生如今也已经明白,宫闱倾轧,内情之幽晦复杂,远不是她能想象。
双手握拳,心头飞快思忖,终于还是默默跪倒。
“臣澹台莲生,拜见圣上。”
相距数尺之远,那天子微微直起身子,细细打量莲生。
“果真有几分像澹台咏。”
一声低缓的叹息,自他唇间发出,满怀悲凉惆怅之意:“还道是忠良遇难,就此无后了,没想到还留下一线血脉。你父亲到底是怎么亡故的,你知道吗?”
莲生心底咚地一跳,愕然怔住。
不自禁地抬起眼帘,视线从那金碧辉煌的龙案,移向精工刺绣的龙袍,移向李信面庞。大殿昏暗,并不能看清眉目细节,然而相距咫尺,仍能见到冕旒后那双虎目微眯,宁定地注视着她,目光毫无回避,反倒充满长者的关怀,惆怅中带点探询。
毕竟是帝王,这样会演戏!
于满堂文武面前,恩怨纠缠的故人之女面前,如此若无其事,一上殿就要莲生近前,毫无忌惮之意,开口便问澹台咏的死因。这番表演,若不是莲生早知道父亲的亡故必然与他有关,真正要被他蒙骗过去。
“先父亡故的时候,我还没出生,详情全不清楚。”莲生鼓足勇气,昂头直视李信的双眼:“圣上君临天下,无所不知,也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亡故的么?”
“放肆!”
侍立阶边的御前常侍立即发声呵斥,李信倒是笑了一下:“无所不知……唉,朕有太多事情不知道了。”
他凝神片刻,双眼微眯,思绪不知飞去了哪里,殿中苍茫光线下,神情异常悲怆苍凉。
“一切都是命数,天界早已将人间一切划定,远非人力可以改变。为人君者,也当顺应天命,不可逆天而行。”
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自他唇角淡淡泛起,目光流转,重又盯在莲生的脸上。
“飞天的女儿,果真不凡。都道是飞天失踪,令国家失去庇佑,而今神女重现,大是吉兆。只是当年的飞天,朕亲眼见过,那是令众生膜拜,举世震惊的风采,如今你这风采样貌,可与天神大相径庭。嗯,当然了,人不可貌相,想必你也有能护佑大凉的神力?”
“莲生只是凡人,没什么神力。唯一的异能不过是能够变身,变身了也不是神仙,只是有点蛮力,与世间寻常大力士也没什么不同。”
“哦?你变一个,朕看看。”
“我那变身,不能自控,随机而来随机而去,不然也不会在千军万马的阵前突然化身为弱女子了。”
变身的真正关窍,性命攸关,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一旦这一次死罪难逃,还要指望着饮酒变身杀出重围呢。
莲生昂起头,语声从容自若,一句一句,全然发乎真心:
“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虽然经历不少磨难,也是始终初心不改。父母留给我的,不是神力,而是这份生长于血脉中的心志,莲生会秉承他们的遗愿,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恳请陛下给我这个机会。”
殿中鸦雀无声。难以揣测的寂静中,群臣尽皆低头,连交换眼色也不敢,唯有莲生始终直视李信双眼,在李信一双虎睛注视下,竟然没有丝毫退缩。
“好大的胆量,果真不是凡人。”李信慢慢点头:“头一回上殿见君,能如此侃侃而谈的,你还是第一人。”
“莲生不是第一次见到陛下了。”
“哦?”李信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饶有兴味地打量莲生:“你何时见过朕?”
“两年前宋婕妤重病,我揭榜去馨宁宫中诊疗,见到陛下亲自在榻前探视,抱着宁王殿下……”
“什么?”李信双目微睁,陡然放出异样的光芒:“宋婕妤那次的重病,是你治好的么?”
“不不,是与我同去的民间疾医辛不离治好的。……去年仲秋含元楼之变,韶王遇刺,陛下去韶王府探视,我又见过陛下一面……”
“阿五中的金翅化血砂,也是你治好的?”这回李信真正难以掩饰自己的动容,整个身体都在榻上坐直了:“朕一直奇怪,那金翅化血砂分明是传说中无法疗治的剧毒,唯有八部众骨血可解……”
“不是,也不是我。那是……是韶王自己天赋异禀,获得了飞天的庇佑,所以才顺利康复。”
殿中一片死寂。李信也不再说话,只盯着莲生,凝视良久,终于慢慢转向阶下的李重耳:
“阿五,私自出京参战,律当死罪,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想必早已明白。”
李重耳和莲生都是心中一凛,尚未回话,李信却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去年仲秋那夜,你舍身救我,我当日便许了心愿,日后饶你一次不死。这次的罪责,朕不追究了。须记得今后不准再犯,你的恣意妄为,也早该收敛。”
李重耳伏身拜倒,正待谢恩,却又被李信接下来的几句话,浇得凉彻心扉:
“你与民间女子相好,朕早已知道。当日柔然使团到来的前夜,你忽然遍体生鳞,说是误服了药物,只怕没那么巧罢?若不是后来事情迎刃而解,你这一次不死的机会,在那次便已经用上了。”
李重耳只觉得领口已经汗湿,伏拜在身下的金砖地面,如火炉如冰窟,将他身体忽冷忽热地恣意折磨。鸦雀无声的虚空里,耳边传来李信淡淡的最后一句话:
“宁愿做个生鳞的妖怪,也要抵御这桩婚事,你这心意,也是十分坚决的了。”
李重耳抬起了头。
事已至此,他也横下了一条心。
“启禀圣上,臣早已心许莲生,此生绝无二致,纵使圣上降罪,臣也只愿与莲生生死相依……”
李信没容他多说。
“朕原本已经立定了主意,任你捣什么鬼,万不能容你迎娶一个民间女子。不过这女子既然是飞天与澹台咏的女儿,那又另当别论。”
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自李信口中吐出,大约只有近在咫尺的莲生听得见。
“澹台咏也多次随我征战,战功赫赫,我记在心里。他与我不大和睦,但是为人忠直得很,我也十分赏识。当年意外身亡,真教我扼腕叹息,不然如今必定还是国之栋梁。不过有女如此,也令人欣慰得很了。”
李信的目光自莲生脸上掠过,竟然带了点明显的笑意。
“你的事迹,战报中讲得清楚。如此赫赫战功,就算是女子,也该有封赏。这样吧,朕就让你承袭澹台咏的官职,封你为龙骧将军好了。”
李重耳与莲生愕然的瞪视中,李信微微扬头,唤来宗正寺卿李纲。
“龙骧将军,护国将军,正是一对佳偶,择吉日,为他们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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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进展太过诡异,简直是天旋地转,教李重耳与莲生恍如做梦一般。
天子一声令下,宗正寺跪领圣旨,择日为二人完婚。
怎么可能?李信为什么会容准儿子与澹台咏的女儿成婚?
李重耳服药拒婚在先,私自出城从军在后,两次违命抗旨,死得不能再死的死罪,连他自己也都没有想到能够完美脱罪的法子。此次上殿面君,早与莲生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日已西沉,李重耳与莲生并辔南行,送莲生回城南草庐,一路上两人破天荒地始终默默无语,各自想着心事。
药泉边,密林深处,草庐在望。李重耳下了马,破例将莲生一直送入室内。宫羽夫妇都已离去,草庐静寂,天地茫茫,毫无生机,一切都是三个月前莲生离去时的模样。
莲生回头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终于紧紧相拥。
尽管事情瞬息万变,远远超乎预料,但只有一件事情,清清楚楚,就是两人终于可以结缘。
“你阿爷为什么会这样爽快地允准?难道是他杀害了我父亲,心里有愧,或者为着要神女的声名,或是为了掩人耳目?”
李重耳茫然摇了摇头。“他是我阿爷,我难以置身事外去判断。无论如何,能与你在一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是不是?”
莲生无言以对,唯有更紧地抱住李重耳的腰身。“我只担心……事情没这么顺利。”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随机应变吧。”李重耳望了望窗外苍茫的暮色:“你好好休息,我回府去了。”
莲生忽然满脸红晕,掩饰地将小脸埋在李重耳的胸怀里。“你……回府去了。”
“嗯。”李重耳低下头,双手捧起她的面颊,深深凝视她的黑眸:“从现在开始,我不碰你了,我要等待洞房……对了,我去催催宗正寺,还择什么吉日?我看明天后天,都是大好吉日!”
莲生赧然一笑,顽皮地吐吐舌尖,转开了话题:“你四兄的事呢?你打算怎么办?”
李重华出卖军情的秘密,李重耳还没有向父亲禀报。
此事绝不能隐瞒下来,不仅关乎大是大非,也令朝中众多忠臣都陷身嫌疑,但是事情可疑之处太多,在没有弄个分明之前,也不宜贸然扩散。
“我们查明真相,私下去拜访他,要他向圣上自首,好不好?”李重耳轻叹一声:“若果真是他犯罪,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若是无心之失,或是无辜被牵连……或许可以恳求圣上饶恕。”
莲生明白他的心意。对这位文弱良善,却又历尽苦难的兄长,李重耳始终抱有一份同情,希望此事不会伤到无辜。一向莽撞冒失的他,如今也渐渐收敛了那份急性子,变得谨言慎行了,教莲生忍不住微笑着连连点头。
“好,我陪着你,一起去肃王府拜访他。”
李重耳也点了点头,俯身在她额头,留下依依不舍的最后一个吻。
“我走了。关门闭户,谨防火烛……唉,你一个人在这里居住,教我怎么放得下心?这样吧,今夜我就守在你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