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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军中妖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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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离座,行到阶下,双手背负,仔细打量着莲生:
“再抗着不招,无非多受折磨。你以为我会对你心慈手软么?”
山文甲下的袖口,缓缓捋起,露出黝黑壮硕的手臂。臂端一排纹青,火把照耀下看得清楚,正是“张七宝”三个大字,粗犷,刚硬,笔笔带着刻骨铭心的恨。
“此生不杀了你报仇,我赫连阿利枉称男儿。被我所擒,这是天意,老实招供,听我使唤,便教你死得容易一点,不然我让你知道,这世上有比死更可怕千百倍的事!”
语声缓慢而森严,将这火把高燃的厅堂灌满浓烈的寒意。
莲生感受得到石柱的冰冷,遍地血泊的腥气,一身创口的剧痛,被绑紧的双手的麻木,却仍然翘起了唇角,在乱发和血污遮蔽的面孔上,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被俘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必将面临比死更可怕的事。
她落在了赫连阿利的手里,当日被她手刃的夏国猛将赫连虎头的亲兄长,夏国大将军,主掌陇山与霸川两场战役的敌方统帅。
这张阴冷刚硬的面孔,她早已见过。那日陇山山顶,她与李重耳被夏军重重围困,并肩御敌,对面发号施令的便是此人。时光飞逝,唯有那生死边缘的记忆深刻在她的脑海里,清晰记得这张死神般可怖的脸,眼中燃烧的怒火,恨不能将她一口吞噬的神情。
杀那妖雕,中了蛊毒,全身虚弱乏力,脑海一阵阵地昏黑。连日来被施以各种酷刑,探寻她的变身奥秘,伤上加伤,无从医治。情势至此,没机会逃掉了,能做的唯有,死得快一点,早一点,干净利落,昂首挺胸。
“赫连阿利。”莲生扬一扬头,甩开额角乱发,笑得十分欢愉:
“我大凉兵临城下,霸川指日收复,你也逃不掉了,快些去跟你家虎头团聚罢。”
赫连阿利一生最痛的,就是弟弟赫连虎头之死。
此时见这少年一开口便提赫连虎头,当真是生死置之度外,瞬间头皮都发炸,只想一刀捅上去将他剖腹挖心。然而毕竟是饱经战阵的宿将,终于捺下心头怒火,只留一声冷笑。
“想求速死?没那么容易。你老实招认,你到底是什么妖怪?为何在阵前忽男忽女?不肯说,便将你拖去城头一刀刀剐了,你说凉军看了,会不会退兵?”
“剐了我有什么用。”莲生笑道:“凉军勇士成千上万,哪里缺我一个人?张七宝死了还有张八宝,九宝十宝十一宝,自当前仆后继为我报仇。你便去剐了我试试,看看我大凉是退兵还是斗志更坚。”
赫连阿利面容扭曲,咬着牙关在厅中踱来踱去,火把熊熊映照下,双目几乎也射出赤焰,烧灼莲生身周。
这个勇将,必然不是凡人。
当年以枪杆插死赫连虎头也还罢了,如今能搏杀夏国精心蓄养了数年的妖兽蛊雕,这哪里是凡间力量。果不其然,阵前众目睽睽下化成女子,又不知怎的恢复了原形。当年有异人预言赫连虎头将死于女子之手,难道此人原本是个女子?
到底是什么来历,变化的关窍在哪里,拥有什么样的神力?
“哪里还会有人为你报仇。”赫连阿利冷笑一声:
“你能变化形体,自然是个妖怪。就算我此时放你回去,凉军也容不得你。军中妖异,当施火刑,烧为灰烬和以狗血埋之,可惜了你一颗心还为着你的凉国了!”
乱发遮蔽下,莲生的腮边,微微一颤。
她不是不知道,当真是后路已绝。
三军将士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阵前变化了身形,苦守十几年的秘密一朝暴露,人尽皆知她是个妖异。这要如何面对?就算逃脱了赫连阿利的毒手,也面临着无穷劫难。果真如阿娘在宝珠中所言,是天生被命运遗弃,人神两界都不容她存身。
所幸死志已决,早已不在乎前路荆棘。只求李重耳不要被她带累,她与他的情意,只属于他们自己,将被她带入地下,永远不为外人所知。
反倒昂起了头,望着厅中摇曳不定的火光,双眸水润,明亮,笑得加倍轻松自在:
“又怎样。生为大凉人,死为大凉鬼,化成灰也是大凉的灰。快送我去阴间,与你那蠢弟弟再战一次,我能教他彻底堕入饿鬼道,你信不信?”
赫连阿利从军数十年,从没见过如此强硬的战士。
仇恨,羞耻,激愤,无奈,交相喷涌,心头怒火已臻极致,再也无法按捺。一声咆哮,震动整个厅堂,雄健身形跃动,抄过身旁燃烧的火把,一把捅在莲生胸口。
火光熊熊,早已残破的衣甲,瞬间烧为飞灰。炽热的火把狠狠戳入莲生胸前,只听皮肉烧焦的异响,阴森可怖,浓烟滚滚四散,一阵焦臭气令两侧军士们都惊惧地退后。
莲生身体剧颤,却硬是一声未出。良久,微微仰头,下唇已经咬破,流下一道殷红鲜血,盯向赫连阿利的目光,仍然是傲慢中带着一丝嘲讽。
“又怎样。”她咧嘴笑道。
赫连阿利将手中火把丢给军士,与莲生对视片刻,铁青着脸,掉转了头:
“再试试看,到底是什么能令他变身。当心不要弄死了,我要派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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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暖阳高照,雍凉山万物复苏,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山下那霸川城池,却被死亡的血腥牢牢笼罩。
夏军侦查出凉军粮草不足,退而固守城池,不再出战,力图拖延到凉军自行退兵。凉军却是志在必得,全军势如龙虎,不顾性命地攻城,旌旗狂舞,杀声震天,攻势竟比先前几天更加难挡。
“是韶王李重耳来了!”城头匆忙交错的人影中,瞭望的将官飞驰而至,疾报赫连阿利:“统帅孙无垢那一路兵马,跟随李重耳,攻打城北阳平门!将军,要守不住了!”
赫连阿利脸色剧变,二话不说,一刀将那将官砍于马下。“乱我军心,斩!儿郎们,随我赴城北杀敌!”
凉军统帅分明在城南,然而李重耳率众攻打北门,却是需要加倍防范的军力。那韶王盛名威震三军,有他出马,万千将士奋身相从,是何等可怖的力量?
果然,城北阳平门已经是一片修罗场。凉军势如破竹般攻到护城河下,百架云梯、千名死士一拥而上,城头夏军节节败退,多亏赫连阿利及时带援军前来,拼死抵抗一阵,令凉军攻势稍缓。遥望城下,旌旗漫山遍野,高大牙旗下立着一员统帅,明光铠,金兜鍪,朱袍青马映日生辉,正是韶王李重耳。
“带张七宝来。”赫连阿利面色铁青,扬头呼喝左右:“快!”
“李重耳!”城楼上响起齐声呼喝,盖过漫山遍野的杀声:“小子,看看这是谁!速速退兵休战,不然便将他当众宰杀!”
城下的李重耳,眼前一黑,微微一阵晕眩。
不是没预料到会有这一招,然而事到临头,仍然遍身剧颤,几乎无法自控。奋力攥紧缰绳,稳住身形,缓缓扬头望去,只见城头上,夏军大旗下,几名军士押出一人,按在城堞瞭望口。
纵然相隔遥远,他也看得清楚,是他的莲生,几乎已经不认识了的莲生。
遍身血污,伤痕累累,长发凌乱地散落,披覆半边面颊。双手反绑,嘴巴被布巾塞住,不能动亦不能说,唯有一双眼眸依然湛亮,隔着滔滔河水,浩瀚城墙,隔着天地般遥远的距离,一瞬不瞬地望住他。
城上城下,杀声渐止,一片茫茫静寂,死一样的静寂。
“李重耳,看好了,这是你的爱将张七宝。”
赫连阿利沉声开言,悠长,低缓,却是字字清晰。整个人隐身于城堞后,然而从语声里,全然听得出那一脸阴冷的神情:
“你敢渡过护城河一步,我便断他一条肢体丢给你。你手下军士也是一样,上来一人,我便割张七宝一块肉,你若想看着他被一刀刀剐尽,便发令攻城!”
两军数万将士,却是鸦雀无声。唯有风声飒飒,吹得旌旗飞舞,旗下万道目光,都盯在李重耳身上。
张七宝是韶王的爱将,军中人人皆知。当年陇山之战,韶王为保住他的性命,不惜割发髡首相代,这份情义,纵使亲兄弟也是难以做到。军中职位稍高一点的,更知道张七宝身为韶王侍卫舍人,是他最为宠信的心腹,连辅护都尉霍子衿也有所不如。
李重耳身后追随的霍子佩,泪水已经迸出眼眶,无声地淌了满脸。
万千人中,唯有她知道,那张七宝,不仅是李重耳的亲信。
那就是莲生姊姊,是李重耳生死相依的心上人。
赫连阿利见李重耳哑然无语,更加胸有成竹。军心瞬息万变,只要李重耳稍有后退之意,城头战鼓擂响,夏军大举反攻,便是凉军溃不成军之时。他隐身城堞之后,示意军士准备发令,自己仍保持着平稳而缓慢的语声:
“我数三声,你立即退后三里。不然先挖张七宝一只眼睛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