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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落入贼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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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耳必须死。如果为了让他死,必须伤害莲生,那就……伤害好了。
自己的至爱亲朋被屠戮殆尽,这世上哪还有他必须放过的人?
“你下手吧。”
宿莽浑身一震,反倒不能置信地瞪着柳染:“什么?”
柳染转头凝望他,眼中光芒炯然,有痛楚,有凄怆,更有决绝的杀机。“擒莲生为质,逼那小贼就范。”
宿莽欣喜若狂,一把拍上膝头:“好,主上英明!时不我待,须尽快动手!”
“擒来诱敌就是,不准伤她。”柳染背负了双手,在楼道中往来踱步:“须找个合适地方藏住她,待得做掉小贼,再放她出来。藏在何处为好?门防须严密,周遭须僻静,防她呼救、逃走,须有人伺候一日三餐……”
“何必如此麻烦?我有的是更好的法子,叫她永远开不了口。”
柳染双目一睁,宿莽顿时低了头。“是是是,我会小心筹划。”
“你们不要亲自出手,都是常在我身边出没的人,一旦与莲生照了面,日后放她出来,后患无穷。须找个可靠的外人行事。你们只管招呼那小贼就是。”
“叫……叫钱金彪出手?他们做这种事,原是家常便饭。你说的藏身之处,唯有五阴寨是再合适不过了。”
射入店堂的黯淡日色中,柳染那张清秀面庞,半明半昧,神色不定,足下往来踱步,徘徊了异常长久的时间。
“钱金彪是个贪花的恶贼,放莲生在他手中,太过危险。”
“他十分惧怕主上,只要主上下了严令,谅他不敢违抗!再说了,擒了莲生在手,那小贼落网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关不了多久。”
柳染静静思忖许久,终于咬定了牙关。
“就这样办。传令钱金彪,擒住莲生,藏在五阴寨,务必好生伺候,保她毫发无伤。莲生计谋多端,那些山贼不是对手,要他们都离莲生远些,不准听从她的额外要求。还有……”
他转过头,背朝着宿莽,却是加重了语气:
“记住,绝不能让她碰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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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渺渺,冰湖寂寂,凝固的湖面之下,却不知有多少波涛动荡不息。
莲生徘徊湖畔,任清晨微风吹拂披风衣襟,小脸被寒气冻得通红,一双黑眸只怔怔凝望薄雾迷离的远方。
自那夜被瑶光背负着逃离危机,已经是第三天。莲生没有再去韶王府,李重耳也没有来寻找她。阿母宫夫人敏锐地发现女儿的异常,几次温言相询,莲生只是一笑而过。
阿母日夜担忧阿父的行踪,已经憔悴不安,莲生哪里肯再添加她的烦扰?只说照常去上工,却悄悄来到这冰湖岸边,好好思索一下何去何从。
两情相悦,毕竟不同于孤身自处。有亲昵,也要有疏离,有钟爱,也要有宽容,一点口角,在所难免。
然而李重耳,那一直珍爱她疼惜她,不惜一切守护她的人,突然之间拔剑相向,要取她的性命,这样的事,一生发生一次,已经太多。
原来他是如此暴虐,狭隘,如此容易猜忌和妒恨吗?无法忘记那可怖的一幕,那一双眼凶光暴射,眼珠都泛着血红,剑光凛凛,毫不留情地劈向她,刺骨的寒意,飒飒然划痛她的面颊……
莲生奋力摇了摇头,自囊中摸出一把香丸,全部捏破,让纷纷扬扬的香雾,扫去眼前幻影。
香雾飞腾,在空中交织出曼妙图案。硕大的摩诃波楼沙花凌空绽放,淡粉花蕊漫天翻卷……一人多高的摩诃曼陀罗花,如火红号角伸向天空……摩诃旃那花飘浮水底,青色花瓣如天女罗裙,两个紧拥的人影奋力游向它,衣袂在水中层层飞扬……
点点滴滴,全是她与他的回忆。此生只要有香在,就不会忘记那个人。是彼此知心,同生共死的人,是承诺过互许终身,永不分离的人。爱与伤害,如此胶结,哪个可以不顾,哪个必须割舍?
指尖微抖,点出四溅的细小星芒,瞬间将香雾收敛于无形。
莲生闭目昂首,凝神许久,猛然睁开双眼。
等什么等?去找他说个明白。若他有半分不妥,便狠狠揍他一顿,从此一拍两散。在这里自伤自怜,又有何益,人生最浪费的就是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伤神。
心智一清,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行到前日与李重耳分手处。寒风依旧,人去岸空,低头却见岸边积雪异常凌乱,深深浅浅的足印掀出枯草深处的黑泥,历经两夜严寒,冻成各种怪异形状。
这冰湖人迹罕至,哪来这么多杂乱足印?
莲生心头一紧,俯身细看,果然是数个不同的鞋履印迹,有草鞋,快靴,朝靴,抬头更望见附近接连几处冰洞,半个湖面的冰层都从这里生出裂隙,碎得乱七八糟,无数冰块飘浮岸边,冻硬的烂泥中还有爬动的痕迹。
莲生整个人似乎被一只巨手攫紧,疼得蓦然一缩。
前夜与李重耳反目,她骑着瑶光离开,此地只剩李重耳孤身一人,他……出了什么事么?
“莲生姑娘?”
莲生蓦然回头。
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方巾青袍,披一领灰鼠皮袄,络腮胡须,额角还贴了一帖膏药,正满脸堆笑地望向她。身后跟了几个壮汉,打扮不一,但个个睁圆了眼睛,虎视眈眈地打量莲生。
“你们……什么人?”莲生警觉地倒退一步。
几个壮汉狰狞一笑,更加紧密地围拢。
一阵喧攘,扰乱湖边静寂。
数只受惊的寒鸦腾空而起,呱呱啼鸣,越来越远。渺渺晨雾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清冷阳光照耀着空无一人的湖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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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醒转的时候,眼前仍是一片金星乱冒。
脑后被重击之处,痛得厉害,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抚摸,却是全然动弹不得。微一凝神,猛然发现手脚都被绑缚,四周半明半暗,光线诡异,是被黑布蒙了双眼,连嘴巴也被牢牢塞住。
这是……哪里?被什么人袭击了?
“……瞧那小贼就范不就范。”身边猛然响起一个粗砺声音,惊得莲生一颤,那声音连吼带笑,内中阴毒之意,令人遍体生寒:“给他三天时间,不,两天!不如约前往,便宰了他的心上人!”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只写书信不成,须要有她的血手印,方能取信。”
“这容易,割一刀,按个手印。”
顿时有人上前,粗暴地扯起莲生绑在背后的双手。莲生身经战阵,本已不在乎寻常刀伤,然而此时身不能动,目不能视,全然处于任人宰割之境,如此凶险,前所未有,霎时间掌心全是冷汗。
“使不得!”那低沉声音急忙阻拦:“这女子绝不能有伤损,只要擒住小贼,还要好好放她回去。”
“真稀罕,入我山寨的娘们儿,还是头一回有好端端回去的。”那粗砺的声音笑道:“也罢,容易得很,恰好用到周小龙。”
这熟悉的名字,登时令莲生一惊。未及仔细思索,身旁已经传唤下去,顷刻间便有人应召前来:“大王!……”
粗哑蛮横的声音,响在莲生耳中,无异于响了个惊雷。
正是那日城南官道上,见莲生上前查问李可儿的去路,凶横地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的那个声音!
全城通缉的周小龙,就在莲生身前!
他唤室中人为大王,那么掳来莲生的人,多半便是五阴寨的贼首。此时身在何处,难道便是五阴寨?听他们的对话,似是要以莲生为要挟,擒拿一个人,那人以莲生为心上人,听起来分明便是……
脑中正在焦急思量,耳边已听得风声飒飒,扑地一声轻响。莲生虽然女身全无武功,但是耳力目力,始终都在,立即便知是有人挥动兵刃,刺入一具肉身。
那周小龙的声音,短促地哼了一声:“大……”
轰地一声大响,壮硕身体倒在莲生身旁。
半声呼叫,余音犹在,内中蕴涵的惊惶,骇异,不解,绝望,昭然回响耳边。
“哈哈哈,代我回禀主上,后患已除,我用了简单的法子,确保他不被人发现。”那粗砺声音桀桀怪笑,高声喝道:“用他的血,快。”
莲生只觉双手再次被人提起,任她拼命挣扎也无法挣脱,瞬间只觉手心一片可怖的濡湿,是被人硬生生按进一片血泊里,又有一张干燥粗糙的草纸按上她的手掌,以那掌心鲜血,印下她的手印。
“如此便好。接下来严加看管就是。”那低沉语声愈发压低,几不可闻:“大王务必小心,万万不可以碰她。”
那粗砺的语声大笑起来:“不碰就不碰,要这样再三唠叨?只要能取那小贼性命,区区女色,忍忍何妨。我又不是没见过肤白貌美的……”
语声未歇,人已走近,浓烈的汗臭和酒气扑面而来,莲生恶心难耐,挣扎着向后退去,却只觉头皮剧痛,是被人揪住发髻,向后一扯,整张脸不受控制地,仰起在空中。
那人只说的一半的话,就此咽在喉咙。
顿了一顿,方低声道:“如此肤白貌美的雏儿,我倒没见过……”
莲生眼前一花,蒙眼黑布已被扯去,白茫茫的光亮刺得双目迸泪,好一阵视线模糊。努力眨动双眼,只见身处一座高大厅堂,四周松油火把高燃,立着几条壮汉,一张阴冷无比的面孔就在面前咫尺,一双泛着酒意的眼眸,红彤彤凝视着她的面容。
“大王!”那低沉的声音急切近前,原来便是在湖边率众擒拿莲生的中年书生。此时已经没了额角的膏药,络腮胡须也已不见,露出干瘦灰黄的真面目,颌下三撇鼠须,急得乱抖:
“怎可以与她照面,日后放她下山,必有麻烦!”
“哪还有什么日后,哪还有什么下山?”
那大王只盯紧莲生面庞,口中阴森冷笑,一字字迸出牙关:“这等容貌,便是做梦也没想过。压寨夫人,就是你了,马上押去后堂!”
“大王,绝对不可碰她!有了她才能取那小贼的性命,难道不是大王的夙愿吗?大王,主上的命令,岂可违犯,那些不听话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那大王默不作声,盯着莲生凝视良久,方舔舔嘴唇,长身而起,恨恨将她甩回地上:
“……也罢,且忍耐几日。”
莲生的心中,焦虑已极,想要开口质问,周旋,苦于嘴巴被牢牢塞住,只能唔唔低呼。二人毫无与她交流的意思,各自转身,一叠声地传令下去:
“带去柴房,严加看管。来人,去韶王府送信。城西老磨坊安排陷阱,迎鱼儿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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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莲生……”
“殿下?”
姬守婵自半睡半醒中惊跳而起,奔到榻前掀开帷帐,探向李重耳身边。清晨微光里,只见这少年神情苦痛,面颊肌肉扭曲,双手向空中乱抓,牙关中迸出断断续续的词句:
“别走,回来!……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