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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莲生七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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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雄健男儿,在这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偷偷品味花香!这等奇诡景象,几乎令李重耳笑出声来。以后定要狠狠嘲笑他一番!这小子素来忌惮香气,稍微有些香味的东西都避得远远的,没想到私底下却……
那一丝将出未出的笑容,霎时间凝固在李重耳唇角。
整个人,全然凝固在屋脊背后。
就在他的视线里,眼睁睁的瞪视下,七宝两条手臂展开,轻轻旋转一圈,全身上下,飞快地起了变化。
活灵活现地,变成了另一个熟悉的人。
一头乌发绾成利落的撷子髻,阳光下光泽耀眼。莹白的小脸上黑眸明亮,唇角噙笑,一身淡绯襦,玉色罗裙,勾勒出纤细窈窕的腰身。肩头茜色披风,随着身姿飞旋,翻卷出一层层湖水般曼妙的波纹。
两只纤手互拍,啪地一声脆响,莲生得意洋洋地向巷外飞奔而去,眨眼间在狭窄小巷中消失了身影。
僵伏在屋顶上的李重耳,长时间瞪着空荡荡的墙边。
双手紧紧抠在屋瓦间,才没有因失神而滚落下去。手指抠得太狠,深插瓦缝之中,指节都已经泛白,却是毫无知觉,恍如身在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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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月涌,静夜沉沉。
姬守婵与众宫人侍立卧室外厢,大气不敢出,只侧耳倾听韶王殿下卧室内的动静。
时已三更,他始终还未歇息,自从傍晚回府之后,就一直在室中往来踱步。冬夜寒凉,纵然卧室中燃了炭炉,也仍然丝丝生寒,而他只披了一件白绢中单,软滑的衣袂垂落,在丝毯上扫出极细微的簌簌声响,时远时近,一圈又一圈。
“都去睡!”
室内一句厉声暴喝,吓得众宫人顿时作鸟兽散。姬守婵鼓足勇气,捧起漆盘,将折叠整齐的内衣送入室中,还未踏上台阶,已经被劈面掷来的凌厉目光逼得俯首跪倒。
“去睡,没听见吗?”
“请殿下容奴婢侍候更衣……”
“不须侍候,退下。”
如此寒夜,他不更衣,不就寝,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姬守婵微微抬起眼帘,只见那颀长背影凝立窗前,纤薄的白绢清晰勾勒出身形轮廓,坚实的肩膊,削细的腰身,强健又诱惑,此时月光下半明半昧,却带着异样的萧瑟之感。
“叫你退下。”李重耳没有回头,只是随手轻挥,语气中强自压抑的火星,令姬守婵再也不敢冒昧,唯有唯唯诺诺,倒退着出了室门。
帘帷重新垂落,空阔的室中只剩了李重耳一人。
辗转踱步良久,终于负手静立在窗前月光下,仰头闭紧了双眼。
七宝的底细,他想过万千可能。
想过他可能是逃奴、逃犯,所以不愿暴露身世。想过他可能是江湖游侠儿、行者、术士,自然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想过他可能与莲生早就相识,出自什么缘由不愿让他知道。想过他可能和莲生一起恶作剧,设下个圈套逗他玩耍。
这一切可能,他都接受,他们是好兄弟,彼此信任,足可生死托付,纵然有秘密也只是让他好奇,从没有过丝毫猜忌。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小兄弟,身怀妖术,能变化身形。
他心爱的莲生,原来是七宝的化身。
遥遥地想起与七宝与莲生相识以来的一切,无数当时没太留意的疑惑,如今都迎刃而解。初次见到莲生,那女孩就诡异地只身出现在夜半无人的密林里,与他恍若早就相识;她知道许多李重耳的近身秘密,一切宛如身历;她与七宝,屡次交替出没,从不同时出现;胆气过人的七宝,唯独畏惧香气……
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他身中剧毒的弥留之际,忽然见到莲生现身。
终于明白为什么祁连郡妖魔作乱的生死关头,七宝却始终没有出现。
七宝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化成一个女子来接近他?他们已经是结拜兄弟,是至亲的人了,他,他到底是想怎样?
母亲阴凤仪早有叮嘱,说莲生必是妖怪,相识之初诱以颜色,时日一长必然加害。李重耳也早知她身怀异术,操控香气的手段异于常人,却是万没想到,还能变化身体到这个地步。
是人是妖,倒可以不在意。
他与她相处已久,彼此交心,深信她心地良善,胸怀众生,不是个能害人的妖怪。人,神,妖,魔,到底如何区分?在李重耳的心里,这点区分不过就在于助人还是害人而已。
然而她竟是男子?是他早已结识的好兄弟所化?
他李重耳,可,可不是传说中的龙阳君啊!
龙阳之癖,古来有之,敦煌也并不少见。朝中有专好男风者,有蓄养娈童者,大多行径丑陋,颇令李重耳鄙弃。他与七宝,也不是没有提过这回事,彼此斩钉截铁,都说自己不是。
他本来,也深信七宝不是。那小子与他朝夕相处,亲密无间而毫无异状,与他所识得的龙阳一流全然不同。
然而如今才知道,这家伙竟……竟化成一个女子来亲近他。
这是什么怪癖?
比龙阳之癖还更可怕!
室中变得这样燥热,教人身心难忍。一把掀开帘帷,大步行向室外。宫人早被屏退,守夜的侍卫都远远避开,四周灯火遥遥,万物寂寂,空阔庭院中只剩李重耳一个素白的身影。
寒凉晚风瞬间吹透衣衫,滚滚烧沸的头脑终于得了片刻冷静。
眼前清晰浮现莲生的面容,语笑嫣然的天真少女,明朗中带着慧黠的神情,足以照亮周围茫茫黑暗。那是一个踏踏实实的女身,世间最美的女身,每一寸肌肤,每一记气息,每个笑容,每个眼神,每一处的心意,都是无以伦比的好女子。
是男人。居然,其实,是男人。
是男人……又怎样?
需要介意她的原形吗?
仰头望向天空,漫天的湛湛墨蓝中,万道星光闪耀,绚烂银河横贯天穹。瞬间精魂飞到千里河山之外,回到陇安星空下,生死战场中,城头上的他与他仰望星空,彼此互诉心语;回到祁连郡萤火飞扬的夜晚,星光与萤光交相辉映,印照着他与她无需言表的笑容。
是男是女,重要吗?……
漫漫长夜,竟然也是稍纵即逝。
转瞬间朝阳初升,霞彩万道,府中渐渐喧哗四起。众多宫人与侍卫环侍廊下,向着韶王殿下的卧室探头探脑,却无一人敢去打扰。
“昨晚殿下就寝了吗?”
“一直没有,室内室外地乱转。眼下倚在案边,倒似正在瞌睡……”
一阵男儿靴声传来,哒哒哒哒一路飞奔,竟是毫不理会周围众人,一古脑冲进卧房。帘帷啪地一声大响,顿时将倚案瞌睡的李重耳惊醒。
敢如此在他的府中肆无忌惮闯荡的,只有一个人。
“太好了,你还没去上朝!”七宝带着一身冬日寒气扑到案前,兴高采烈地凑向李重耳:
“昨天你说的那种强弩,我打探到消息了!倒不是吴国的‘神锋弩’,是晋国的,叫做‘万钧神弩’,听说过吗?应当对你有用!”
李重耳慢慢坐直身体,看着面前的小兄弟,长久没有出声。
“昨天听你提到吴国的弩,我就想起了一个熟人!”七宝洋洋得意地迈开两条长腿,在室中遛遛跶跶:
“她叫甘怀霜,自幼随父亲走南闯北贩卖货品,江南和蜀地都是她常去的所在。昨日我找她询问,她说倒是没有听说过吴国什么神锋弩,只听说过蜀汉丞相诸葛亮创制的‘元戎连弩’,一弩十箭连发,十分厉害。我要她画个图样,她说没见过实物。我正郁闷着呢,她又说曾去晋国洪洋关交易,关隘上设有一排‘万钧神弩’,是她亲眼所见……”
李重耳只凝视他的面容,始终沉默无语,七宝毫未察觉,仍指手画脚地比划:
“有这么大,这么大!射程可达千步,射力二十五石,你相信吗?昨夜来不及告诉你,搞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一早便来堵你。若是需要,我马上去一次洪洋关,将那神弩学到敦煌来,必然派上大用场。”
李重耳神色微动:“寒冬腊月,远行千里,可是辛苦得紧。”
“咦,对我这样客气做什么?你的事就是阿爷我的事。”七宝啪啪拍着胸口,笑嘻嘻凑近他:
“快马来去不过十几天时间,有什么辛苦,你不是说了,此战必然要强弓劲弩才成?既然想要,我就帮你做到。你我并肩杀敌,所向披靡,这一次虽然不上战场了,做旁的事也要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那张朝气勃发的面孔,眼神中明朗如朝阳般的光彩,终于让李重耳确认:没错,他就是莲生。
虽然外形不同,语声不同,但神情,口吻,一模一样,素来也唯有七宝与莲生,如此知他,懂他,贴心贴肺地帮到他。
脑海中瞬间飞旋无数回忆,全是七宝与莲生的身影,他与他倾心交付,生死相依,已经携手穿越无数艰险劫难。打动他的并不是莲生的娇美姿容,而是姿容下的那个人,那颗心,他为什么要在意她的原形?
虽然有妖术,虽然……是男人,但她早已是他心爱的女子,足以让他心甘情愿托付终身。
罢!且让他试着……接受他。
胸中块垒,强行平复,唇角微微翘起,泛起一个笑容:“倒不须你亲自去,我派人去就可以了。你先去找甘怀霜,请她把见到的样式画出来瞧瞧。”
“啊呀,她已经动身去阳城主持香道大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等她一回来我马上就去找她,嗯,或许她画得清晰,可以依样仿制也说不定。”七宝伸开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对了,你有没有对公主说呀?我不喜欢她,你不准勉强我。再别打主意要我喜欢女人,我根本不喜欢任何女人,过几天你就知道为什么。”
李重耳霍然而起,径直向他走去,走到面前而脚步不停,几步将他逼在墙边。
“喂喂喂,你做什么,要逼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