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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寄人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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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君,难道你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明江去死吗?!”
舅母胡氏扑通一声跪在徐漪的床榻前。
徐漪生有喘症,和离之后回到长安就病了许久,竟不知表哥柳明江因丢失军备而下了天牢,找了许多关系都没有用。
胡氏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当朝太师晏楚的路子,得知他每年四月十七都会去珈蓝寺祈福,明天便是四月十七。
所以特意来找徐漪,请徐漪去求求晏楚。
那素净到底的幔帐后传来孱弱的咳嗽声,一把平缓轻柔的女声道:“...我与他并不相熟。”
胡氏一听便知是谎话,晏楚曾是徐漪祖父的得意弟子,不论是清谈的道场还是交友的诗会,都能看到晏楚跟在徐太傅身后。
是以,徐漪说跟晏楚不熟,必定是在扯谎。
胡氏跪在榻前哭声震天:“女君,你当初从沈家和离后没地方去,是明江不顾闲言碎语把你接回长安。不然,你哪有安身之所?那些曾为徐家鞍前马后、溜须拍马的亲戚朋友,在太傅被贬崖州那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恨不得躲起来,只有我们明江收留你。如今我给太师递了帖子,已然约好了拜访的时辰,不过叫你去见见,怎么就这么难呢?”
徐漪坐在幔帐后面,迟迟没有说话。
胡氏说的没错,她和离归家,举目无亲,崖州距长安何止千里万里之遥,除了舅表哥柳明江外,她没人可以投靠。
柳明江确实对徐漪呵护有加,知道她身体羸弱,寻医问药从不吝啬银钱。
此外,柳明江还劝说胡氏,说徐漪是世家出身,最重规矩,叫胡氏无事别来打搅徐漪。
因此,胡氏极少踏足徐漪的小院,今儿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冒然来求人。
照此来说,徐漪为救表哥应当在所不辞。
但是...徐漪亦是有难处。
胡氏见徐漪犹豫着,嗷一声跌坐在地上,甩开两条膀子哭自己命苦。
徐漪的婢女香雪在一旁皱眉道:“舅夫人,我们姑娘才喝了药,要静静地歇一歇,你别闹得这么大动静,表公子有难,我们姑娘自然着急。只是那晏楚不好惹,舅夫人难道不知道太傅是为何被贬崖州的吗?”
晏楚在徐太傅门下学习了几年,学业突飞猛进,本有大好前途。
但晏家野心勃勃,意在江山社稷。
大将军晏跃起兵造反,逼迫大元皇帝退位。
晏楚当年就是晏跃举荐到徐太傅门下的。此时晏楚当然要跟随叔父,为晏跃作马前卒。
彼时,大元皇帝带着众大臣躲在紫极殿内,殊死顽抗。
禁军共几百人将殿外围成铁板一块,固若金汤,怎么都攻不进去。
就在战事陷入僵局之时,晏楚自告奋勇,挑了十个死士为敢死队,趁着月黑风高,以木鹊飞到紫极殿上方,掀了琉璃瓦攻进殿内,亲手割下了大元皇帝的脑袋。
之后,晏跃改朝换代,国号为齐,称为武帝。
晏楚这个舞姬之子摇身一变,成为武帝立国的一大号功臣。
晏楚杀大元皇帝的时候,徐太傅就在紫极殿内。
徐家几代人效忠魏国皇帝,晏家造反后徐太傅联合几个御史台的文官天天写奏折骂武帝。
骂武帝是窃国之贼,骂晏楚是蚀堤之蚁。
没几年武帝死了,徐太傅又改骂幽帝,骂幽帝昏庸无能,骂晏楚揽政专权。
昔日师生就这么背道而驰,分道扬镳。
后来徐太傅终于获罪,全家被贬谪到崖州,不光徐家被抄,还有好十几位官员受到了牵连,是本朝迄今第一大案。
有这层缘由,叫徐家人如何去求晏楚,晏楚又怎么肯帮忙呢。
就在这时,立在门口的朱芷兰悄声嘀咕:“不是说晏太师曾向徐家提亲嘛...”
香雪立时抬眼,狠狠瞪着朱芷兰,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是胡氏的外甥女,父母走后来投奔胡氏的。
胡氏平日不许她来小院走动,为此朱芷兰今晚第一次进到徐漪的房间。
房中陈设并不考究,不像是女子闺房,倒像是男子的书房。
挨墙放着四个顶天的书架,上面累满各类书籍卷轴,书架旁是两个柜子,里面搁着笔墨纸砚,连案几上都铺满了还未干得画卷和朱砂赭石等等。
徐家世代书香,家学渊源,儿女子孙都有过人之处。
徐漪擅长作画,及笄之时在长安城中就是有名的丹青圣手。
一般女子的房间不是花香就是胭脂香,而一进到徐漪房里满是墨香。
朱芷兰鼻子灵,见过点世面,嗅出来不是一般的墨香,是要些银钱才能买到的。
朱芷兰心里吃味,柳父去世后,柳明江接替父亲做了怀化中郎将,虽有从五品,但长安哪哪都要花钱,是以家里生活并不富裕。
同样是表兄妹,朱芷兰得帮姨母做针线活补贴家用,徐漪却还有闲情雅致舞文弄墨。
再看正对着的墙上挂了一副湘夫人思君图,湘夫人临水而望,幽怨神伤,令人心碎。
其画技高超,将湘夫人眉眼间的忧思描摹得惟妙惟俏,朱芷兰都看入迷了。
她以为是哪位名家大作,却不知是徐漪自己所画。
朱芷兰心里不平衡很久了,才故意把晏楚曾求娶徐漪的事说出来。
反正长安城里应该没人不知道吧。
只是迫于晏楚霸道威严,没人敢再提。
听说徐太傅当时连门都没让进,破口将晏楚大骂一通,直接把婚贴摔在地上关门逐客。
还有人说徐太傅不愧当代大儒,足足骂了两刻钟不带脏字还不带重复的。
不过朱芷兰倒是提醒了胡氏,既然有这个关系,徐漪未必不能成。
“说不定,说不定太师他愿意见姑娘呢。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胡氏说着又哭了起来。
“你,你们!”香雪急得额头出汗,自家姑娘当真骑虎难下。
晏楚哪里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武帝死后,他扶持幽帝,幽帝登基没两年,又扶持当今小皇帝。
短短五年时间,晏楚都弄了两个傀儡了。
总之,晏楚就是个奸臣佞臣,又素与徐家有怨,躲都来不及,万一晏楚要报复当年被徐太傅羞辱之仇,徐漪如何自处?
这不是把徐漪往火坑推嘛。
香雪还想说什么,徐漪在幔帐后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掀帘子跑进来,扑在徐漪的床边,担忧地问:“娘亲,你怎么了?!”
是了。
徐漪还从沈家带了个女儿回来,小名婵奴。
跟在婵奴身后的是孙姑姑,容长脸面,气质高傲,不苟言笑,通身气派让屋里氛围瞬间不一样。
打徐漪记事起,孙姑姑就在身边教导规矩礼仪。
因母亲柳氏门第不高,若不是父亲坚持,徐太傅绝对不会让柳氏进门的。
故而,徐漪出生后,徐太傅极为重视孙女的教养,特意从宫里请来了孙姑姑。
孙姑姑早年在宫里受过太傅恩惠,将教育徐漪视为毕生事业。
太傅是男子,不能时时盯着徐漪,而孙姑姑就是太傅的手眼,时时刻刻都谨记太傅交代,时时刻刻都记得要规训徐漪。
世家望族的女儿,不能有一点失仪,不能有一步走错。
这是徐太傅对徐漪这个孙女的要求。
即便徐太傅如今不在身旁,孙姑姑仍秉承这一点。
如今徐漪有了婵奴,孙姑姑又自告奋勇地承担起教导婵奴的职责。
照她的话说,徐家目今是败了,但破船还有三千钉,徐家的门楣还在,长安好多双眼睛都盯着。
婵奴不能给徐家丢人。
在这个徐漪这儿,真正能主事的,大家都怕的,不是徐漪这个主子。
而是孙姑姑。
知道孙姑姑最瞧不上胡氏小门小户的。
所以,方才徐漪让孙姑姑领婵奴去隔壁哄睡了。
结果这小祖宗听到母亲房中有动静,又跑进来,孙姑姑也跟进来了。
徐漪想安慰女儿,可仍旧咳喘不止。
孙姑姑眼睛一横,吩咐香雪和另一个婢女秀雨又是端痰盂,又是递帕子。
几声急咳之后,徐漪把刚吃的药吐了出来。
婵奴年纪小没经过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孙姑姑皱眉喝道:“哭什么,没出息。”
婵奴惧怕姑姑,只要她一开口,婵奴立马闭上嘴,强忍着泪水,憋着嘴不出声。
屋里人多少都有点紧张,唯有孙姑姑傲然挺立,临危不乱。
孙姑姑来了,胡氏不敢吵嚷,低头噤了声,暗忖要是徐漪有什么好歹,她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不一时,孙姑姑退出来,高昂着下巴对胡氏道:“舅夫人,明儿再说吧,女君的精神实在不能支持。”
孙姑姑语气不算客气,带着贵族应保持的骄傲和蔑视。
胡氏面色犹豫,朱芷兰赶紧抢白道:“可人命关天啊,多耽搁一天表哥就多受一天的罪。”
朱芷兰拉着胡氏还想靠前,孙姑姑一抬手,身旁的秀雨张开手臂,不许她们进去。
正当僵持不下时,一双纤细的手缓缓撩开帘帐,徐漪轻声道:“姑姑,没事的。”
“不行!”孙姑姑很坚决,“女君身体要紧。”
婵奴转过头,红着眼圈望着徐漪:“娘亲,你好些了吗?”
徐漪温和地冲她笑了笑,报以安慰,“我好多了。”
孙姑姑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质问徐漪:“女君,方才你们说的老身都听到了,晏楚与徐家有深仇大怨。你若向他低头乞怜,徐家的脸面何在?”
孙姑姑深受徐太傅恩惠,两人思想高度统一。
既然孙姑姑受太傅所托,教导徐漪,那她表达的就是徐太傅的心耳神意。
颜面,声誉,那是徐太傅最看重的东西。
既然徐太傅不在长安,孙姑姑当然要坚持把守最关键的东西。但徐漪摇摇头,“姑姑,难道面子比人命还重要吗?”
“那当然!”
孙姑姑挑起眉头,“太傅为何直言进谏,就是不想与晏楚等窃国贼为伍,这才被轮流崖州的。难道女君忘了吗?不要忘了,你可是徐家的女儿,是太傅一手培养出来的高门贵女,是所有闺秀的典范,是...”
“好了,我知道了。”
面对孙姑姑诘难,徐漪并未生气,她嘴角带笑,静静地听姑姑说完,而后温声道:“表哥待我有恩,我已经决定了。姑姑不必再多言了。”
听到这里,胡氏和朱芷兰同时松了口气,本来还在想要劝说徐漪的。
徐漪从床上下来,“舅母,明天我会去,你放心。”
家中突遭变故,胡氏整日头昏脑涨,但看到徐漪的芙蓉面,胡氏顿觉清醒,抬手揉了揉眼睛。
但见徐漪虽在病中,但仍旧保持世家女应有的风范,发如丝绦,面若莹玉,端庄清雅。
胡氏不合时宜感叹,女娲捏人造物时真的着实偏心了。
朱芷兰亦是许久没见过徐漪了,上次见还是春节过年时。
打量着徐漪,朱芷兰不由地望向那副湘夫人图,目眇眇兮愁予,恰如此时的徐漪,而今更添几分西子捧心之姿,雾雾蒙蒙的,仿佛罩了一层纱,美得让人看不真切,又想要看个真切。
没来长安之前,朱芷兰一直自持美貌,那是从小被人夸到大的,人人都说她凭着花容月貌就能嫁入王公侯门的豪阔之家。
可见到徐漪,朱芷兰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种被比下去的自卑与懊恼真叫人难以忍受。
朱芷兰暗自使劲捏了捏手绢,上前两步蹭到胡氏身旁,低声道:“姨母,既然女君答应了,那必定是能成的,但凡她尽心就肯定没问题。我们得去准备准备,说不定明天表哥就能回家了。”
胡氏喜不自禁,揩揩泪水,“对对,得摆香案去去晦气,还得预备干净衣服,干净被褥,牢里的那些都不能要了。”
胡氏一面说着,一面携着朱芷兰的手离开了。
等人走后,孙姑姑瞪着朱芷兰的背影:“她这是在对女君施压,如果表公子出不来,那岂不是女君你不尽心,是你的错?”
“姑姑,烦请您带婵奴去歇息吧,她该睡了。”
孙姑姑紧皱眉头,牵过婵奴的手,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带着气性问徐漪:“女君!老身不懂,你为何执意要和离,沈家哪里不好?这是太傅大人为你亲自定的婚事,沈家是青州有名的大家,家底殷实,家风严谨,你在沈家后半生必定安稳无虞,太傅为了你操碎了心,女君你怎么一点都不珍惜!”
徐漪披着一件素净的绸衣,撑着案几缓缓坐下,拿起案上的笔,并在瓷碟中重新滴了水,褐色层层在水中晕染开来。
徐漪用狼毫笔沾沾颜色,又开始细细地认真地描绘起来。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孙姑姑又进一步:“难道你还想着姓晏的?”
徐漪沉迷丹青,仿佛没听到似的。
“姑姑!”香雪上前劝说,“要不我们带小小姐去休息吧。”
孙姑姑得不到答案,一脸气愤,恨铁不成钢。
她叹了口气,徐漪是从小看到大的女君,没认识晏楚之前,很乖顺很听话的。
自从认识了晏楚,却好像什么都不对了。
孙姑姑摆了摆手,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
另一边,朱芷兰扶着胡氏往寝房走,胡氏心里还是惴惴的, “你说那法子成么,万一明天徐漪要是发现我们根本没有给晏楚太师递帖子,而是生生去堵人家,那姑娘会不会生气啊?”
原来胡氏只是偶然听说晏楚会去伽蓝寺,带着徐漪纯粹是要用她碰碰运气。
明天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
“哎哟,姨母!”朱芷兰出言宽慰胡氏,“伽蓝寺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如果人都到了太师跟前,他那么大一个官,总该知道体面,不能把人赶出来吧。”
胡氏摇头:“你来长安时间不算短,还没听够太师那些雷霆手段吗?前些日子说是有人想要走他的门路,不知哪里触怒太师,被砍了手脚扔出长安。”
说到这儿,胡氏打了个寒颤,“你说…徐女君,她不会有事吧。”
朱芷兰听后亦是背脊发凉,但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
她道:“姨母,你千百个放心,姑娘国色天香,太师舍不得的。”
这话说的大有意趣,胡氏停下来看了朱芷兰一眼,“芷兰,你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