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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咫尺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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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路又换水路,仍旧是自水关过。
青砖闸楼,犹记得当初孟章望着那提了“天枢”二字的牌匾轻声道,以为再无归来之日。想信誓旦旦地许诺,日后何时回来都随他心意,却也知是无稽之谈。如今亦是如此,力排众议地来这一趟,却也不过是勾起他伤心事罢!偷眼瞧身边人,面上无悲无喜,只在遥遥望见那座险些被仲堃仪下令撞塌的虹桥时,露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仲堃仪这方释然,轻轻握了下他的手。此时两岸百姓夹道欢迎、万头攒动,有谁带头高呼“共主万岁!二皇子千岁!”
仲堃仪与孟章对视一眼,都觉着可笑,“共主”二字自然是吹捧仲堃仪的,而“二皇子”,怕是巴望着他念旧情,莫一朝得势便来寻“娘家人”麻烦。
不多时,便见着码头岸上已列了浩浩荡荡迎接的队伍。领头的是上回来求援时见到过的最得天枢王信任的秉笔太监陆公公,其后是三大世族的族长、子弟,最后才是着了武官官服的骠骑将军卫青平、辅国将军郑铭、镇军将军魏承等,苏严着五品武将官服也在武将之列,已是升了官的。
他瞧见孟章被扶着下船,便微微一笑,可望向仲堃仪的眼神仍是带着些堤防。孟章在人群中一眼瞧见苏严,心下欢喜,见他如此,知他仍是因着先前抓到天权逃兵一事对仲堃仪心有芥蒂,便想着此后寻个时机好好说说。
今日孟章仍旧着一身浓绿,因着款步而行,貂裘下时不时露出一角大氅上所绣的四爪龙,鱼尾、鹿角与龙鳞都是双股合捻真丝绣线,光影之间幻化着如梦似幻的色泽。仲堃仪则着一身圆领黄袍外罩,翼善冠上的戏珠的二龙与他一般睥睨天下。
他淡淡扫一眼恭迎的队伍,牵了孟章的手将他从身后拉到身侧,上前一步扶起两鬓斑白的秉笔太监道:“陆公公是看着晏明长大的,不必多礼”。
这位公公简直是受宠若惊,捧着卷轴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又听仲堃仪朗声道:“诸位将军济困扶危,与我同生共死,不当行此大礼,快快平身!”
诸位将军听这一席话,都是动容,道仲堃仪是个念旧情的,并未兔死狗烹,对他们端帝王架子,当即便都起来了。
仲堃仪这方牵着孟章上了早已备下的御辇,留下仍旧跪在寒风中的三大世族,权当未瞧见。三大世族何曾受过这种气,当着满城百姓的面颜面扫地不说,还发作不得。难不成仲堃仪年前非要来走这一遭,不过是为了给他们难堪,长王族气焰?
孟章揭开帷幔一角望了眼仍旧跪在那儿的平日里飞扬跋扈的贤身贵体:“你这又是何必?”
如今倒是痛快了,可待他们走后,又是怎般光景?三大世族难免不迁怒于王族。
仲堃仪却笃定道:“我既敢如此,自是有后话的。”
这处也不方便多说,孟章也未多问,知仲堃仪必定是为他着想,不知又在鼓捣什么。
浩浩荡荡的队伍不多时便到了宫城门外,百官及天枢王、天枢大皇子都已在门前恭候。
孟章下了车,瞧着长年求仙问道的父王清瘦得脱了形,简直像根竹竿撑起了锦衣玉带在风中飘,又见着自己皇兄面色蜡黄,时不时咳几声,心里便不是滋味。
仲堃仪瞧他一眼,赶紧阻止了天枢王领着皇子、群臣的跪拜,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便与孟章重又上车入得宫城内。
正殿之上,光是递国书读御赐的礼单便用了近两个时辰,肃穆、庄重,却也因着繁文缛节而分外乏味。
熬到晚宴,歌舞升平中坐于上座的孟章便又听着他皇兄的咳嗽声时不时地走神,总忘了动筷。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以这等身份回来?回来也不见得能与父、兄亲近,有机会亲近也不见得就能破了多年来的隔阂。咫尺天涯,不过徒增伤感。
仲堃仪见孟章始终心不在焉,也猜到了一二,借口孟章舟车劳顿、身体抱恙,便带着他早早离席了,
被恭敬地领着至下榻之处,路过曾经的宫殿,不禁止了步子。仲堃仪一问之下来了兴致,硬是要进去瞧瞧。孟章也拗不过他,一同进去了。
当时方立他兄长为皇长子,尚未来得及将他遣去封地,便和亲去了钧天,时隔一年回来,恍如隔世。瞧得出他那庭院是被细心打理过的,找了个侍从问了,说是他母后的意思。他母后称染了风寒,今日从始至终都未现身,可此时瞧着这庭院的一草一木,孟章竟有些动容。他母后嫁到天枢也是身不由己,虽未给过他寻常母子间的亲厚,却也终究是念着他的。不见也好,不用向如今身份的他屈膝行礼,总还能保留记忆里那一抹疏离中蕴藏的脉脉温情。
穿过月门,拾级而上,入得曾经居住的暖阁,孟章却皱起了眉。
仲堃仪一瞧,干脆笑出了声,凑近揶揄道:“有眼无珠,竟不知二皇子平日里如此穷奢极侈!”
孟章趁着无人注意狠狠踢了仲堃仪一脚,面无表情地走在前头,仲堃仪憋着笑赶紧跟上。
这暖阁格局倒是未动过,家什也都是旧物,只是增了好些个金银摆件,又都嵌了珊瑚、玛瑙、珍珠,就连屏风上都是双面绣了百子与牡丹,一眼望去只觉着眼花缭乱。一看便是为了讨好他这位曾在宫里受尽冷落如今却高不可攀的二皇子,也不知谁的主意。
这一番刻意奉承的嘴脸令孟章生出一股厌恶,又是无可奈何,只觉得身心俱疲,竟是不愿再多走一步去那必定也是这般奢华的下榻之处,便对管事太监道,就在此处歇下。
仲堃仪见他面色不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管唤了隋音隋安过来侍候,自己则就睡在外间,不想扰了孟章,难得回来,总是感触良多,要留些清净的。
孟章知仲堃仪体谅,便也早早歇下了。本以为这晚是睡不着的,哪知一合眼便有万千思绪入得梦来。
再醒来时,是因着听得外头隐约细语。
披衣起身,便瞧见仲堃仪正背对着他与一人低声说着什么。那人一身锦衣,却在昏黄灯光下衬得脸色蜡黄,偶尔压着嗓子咳几声,病恹恹的。
他这位王兄深夜到访,显然是瞒着人的。孟章在屏风后头也听不清二人说的什么,只见他面色凝重,片刻后,竟是跪下了,给仲堃仪行了个大礼便匆匆隐入夜色中。
仲堃仪尚且在思量着什么,一转身恰见着孟章,愣了愣便迎上来握了他冰凉的手道:“怎起来了?”
孟章不说话,只瞧了眼他王兄离去的方向。这方瞧见尚有一小侍童立在几步开外,一双杏眼正悄悄打量他。
“你皇兄送了他贴身侍童过来,说他伶俐。”
孟章再看过去时,那侍童已低眉顺目给他磕了个头,滚圆的一张小脸,粉雕玉琢,可言辞间却显老沉,总斟酌一番再礼数周全地开口,倒与他儿时有几分相像。
仲堃仪见孟章问了那名为璋儿的侍童好些话,知他喜欢,翌日一早便让这璋儿帮着隋音一同伺候孟章梳洗。见这孩子当真是心思玲珑,又寡言少语,便逗他道:“随我回钧天可好?”
璋儿正给孟章系带,赶紧回过身恭恭敬敬地一礼道:“陛下莫调笑小的。”
孟章低头瞧着璋儿头顶两个宛如羊角的发髻,便也道:“那随我回去可好?”
璋儿抬起粉嘟嘟的小脸,一双水灵灵的眼望向孟章,眨了眨,甜甜一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