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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二章:地底的星星 ...

  •   楚镜。
      这个名字已经如此的遥远,遥远的她从始至终都没能真正的靠近并拥有过,但是每每想来,那个少年凝固在十六岁的脸庞就像一根插入她心头的刺,痛得她寝食难安,绝望欲死,但又无法拔除,因为那根刺同时也是弥补她心上致命伤口的阻碍物,一旦消失,她也将随之消散。
      她出生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小城里,那小城又安静又岑寂,夏天的风游走在道路两旁苍绿的枫树上,温情的阳光似有若无的透过层层枝叶,落下片片明亮的光斑,就像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沐浴在树荫下的少年微笑着凝视着她的眼。
      魏简十岁的时候,跟着妈妈搬回到了姥姥家,在那个低矮的贫民小院里落了脚。她妈生的极美但又极其的放荡,带着一种张扬恣肆咄咄逼人的美丽游戏人生,沾染了许多不能沾染的东西,她像个疯子般抽烟、喝酒、赌博,吸毒,为了筹集赌资和毒资,肆无忌惮的勾搭形形色//色的男人,在自已的女儿和母亲面前不顾廉耻。
      魏简的姥姥是个阴郁而冷漠的老妇,深深塌下去的眼眶里常年凝着一种和她年纪相称的怨毒和憎恶,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冷冰冰恨不得所有人都去死的恶毒模样。魏简在此之前从没有见过她母亲的母亲,此前她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听闻过姥姥和姥姥这一身份下凝结的善良和对子孙后代的毫无节制的溺爱,这些半路消息让她对今后和姥姥一起的生活有了那么丝毫的期待和盼望,她甚至忍不住的去想,也许她贫瘠的生命中会出现那么一点微末的温暖。
      然而事实犹如一头狰狞嗜血的兽,她被那个老妇人怨毒的目光和恶毒的诅咒给推入更深更冷的渊薮中,翻不了身。
      怪不得她的母亲长成今天这么一副样子。
      那时的魏简冷漠而阴郁,带着挣扎于地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望和仇恨,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她望着她的母亲和她母亲的母亲,就像是一目了然的看见了自已的中年和老年,她们就像是魏简无法回避的未来,将她死死的困在泥潭中,走投无路。
      但是在那样冰冷漆黑的淤泥里,她居然找到了......一朵洁白的花。
      在举目俱是黑暗的浓稠黑夜中,她看到了一颗星星。
      那个少年瘦弱伶仃,裹着白衬衫的身材显得无比的弱不禁风,他脸色雪白,黑发柔软,眼睛澄澈的似乎能倒映出魏简心中的不堪和黑暗。
      那个小小少年像是一朵从她梦里翩跹飞出的一只蝴蝶,落在她的掌心,那陌生而美好的亲近和温暖,让魏简又害怕又期待。
      那少年与她住在同一条街上,整日里跟在她身旁,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他从始至终都是默默的带着干净而温柔的笑,站在她身边安静的凝望着她,就好像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一样。但是那样的少年眼神干净,面容素白清秀,身材细长,美好的像是一幅画,让人自惭形秽的不敢据为己有。
      那时那个少年是如此的招人喜欢,甚至会有秀美而腼腆的女生在背后偷偷的跟踪凝望。那时的她又是如此的自卑且骄傲,明明对他在意的不得了,自顾自的将对方视为禁脔,恨不得杀掉所有妄想觊觎的人,但又偏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言语和行动上自虐般逼迫那个少年离开。
      她阴郁、暴戾、烦躁、不安、且极其缺乏安全感,从没有被爱过的她没有习得爱人的能力,破坏、伤害和占有是她所有的手段,她不由自主的把那个少年推离她的身边。
      但是那个少年却有着极大的包容心,他对她格外的宠溺和宽容,忍下了她所有伤害和抗拒,固执且执拗的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生死已经轮回了那么多年,她依然还记得,记得他的笑容温暖又毫无心机,像是积攒了千千万万年,轻轻地弯弯眉眼,勾勾嘴唇,便美好的想让人溺死里面。
      他的眼神澄净而明亮,浅浅的泅着一汪清泉,倒映着她苍白而漠然的脸。
      他的手心干净而温暖,他总会拉拉她的衣角,微微叹口气,然后一言不发的跟在她后面。
      她记得他走在她后面时轻盈的脚步声,在阳光温情的树荫下,一低头一回首便可以看见他散落在树影下细细长长身影。
      她记得一个人孤独穿越人海时从背后传来的呼唤,一转身就看见那个少年从明亮的阳光中奔跑过来,带着笑容和温暖不管不顾的冲进她孤独一人的世界里。
      她记得她孤身一人游荡在黑暗里,那个少年暖暖的拥抱和流淌在她颈间的泪水,那泪水流了那么多年,至今仍烧灼着她的灵魂。
      她记得那少年手心的温度,记得他低垂着眉眼和紧抿着双唇,记得他为自已身上纵横的伤痕上药的样子,他白皙精致的眉眼距自已是如此的近,似乎一低头就可以吻到。
      她记得那少年得知自已经常被醉酒的母亲虐待的事实后,一个人又孤单又勇敢的闯进自已那个地狱般的家,同那个疯子般的女人理论。他大声控诉和斥责的样子盛开在她的心里眼里,让她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污泥里痛哭失声。
      她还记得那个孱弱的少年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帮她挡住一切风霜刀剑和欺凌侮辱的样子,那样瘦弱的人,却竟然有着那样大的力量,将所有恶毒的,阴险的,卑鄙的,不怀好意的,别有用心的......将一切都遮了过去。
      ......
      那些她以前没能得到的爱像是全都积聚到这个少年身上,然后一丝不落的涌到了她心上,她看着那个少年的笑容,恍然间觉得....上天其实待她不薄。
      那么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潜伏在她内心的野兽突然间挣破牢笼逃了出来。她在一种扭曲的疯狂和暴戾中,决定要除掉所有虐待她、折磨她、伤害她、压迫她、阻碍她的东西。
      她那时知道她母亲惹上了□□,高额的赌债和毒债让那些要债的亡命之徒不惜对她母亲和姥姥痛下杀手。
      她知道这一切,但却选择了沉默,站在这场阴谋后面,心里雀跃着,恨不得看着她们赶紧死去。
      那一夜她特地的因值日问题放学晚归,那些亡命徒将她母亲和姥姥困在屋里,浇上了许多的汽油,然后一把火试图将一切烧个干净。
      那时在学校的她听说自已家里着火了,于是便佯作惊慌万分的样子赶了回去,一路上她心里的恶意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快和恶毒的喜悦充斥了四肢百骸,她忍笑忍得异常的辛苦。
      到了家门口,他看到几个小混混就站在她家大门口,院子虽然隔绝了大火,但是灼人的热度依然烤炙的人皮肤发疼——那些混混当真是胆大包天无所畏惧,杀人放火后,还兴致勃勃的留在现场观看。
      她也忍不住的靠近这些混混,在浓重的烟火气息中靠近了大门,仰望着直上云霄的狂乱大火,在那些纵横跳跃的火舌中无声地微笑。
      然而突然间,紧闭的大门后突然传来轻轻的撞击声,缓缓地,就像是鸟的翅膀轻轻拍击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响在她心里。
      她陡然间战栗了一下,一股冷意闪电般从心口传上四肢,那一瞬间四周蓦然静了下来,她站在漫天大火面前,站在这无穷无垠的宇宙面前,感觉自已渺小而孤独,而那巨大压顶的恐惧透过门缝丝丝缕缕的渗了过来。
      惶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熟悉的、殷切的声音,低低的从门后熊熊燃起的大火中传了过来。
      霎时间烈火毕毕剥剥的声音、四周吵杂看热闹的声音、生与死颠倒交换的声音、她恐惧的声音、心跳的声音混合成一道来自宇宙间巨大的轰鸣,轰击在她脑海。
      她疯了般舍身扑了过去,凄声呼唤回应着他,试图把门砸开。
      然而背后的混混却将她拉开,死死按住:“老实呆着,别碍事!”
      她死命的挣着,悲愤无比的绝望和渺小虚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像个疯子般剧烈的挣扎着,嚎叫着,绝望而又无能为力。
      “那小子要进去救人,我们就好心放他进去了。”身边的混混似乎极其满意她濒死挣扎的样子,在一旁嘻嘻的笑着。
      她懦弱的倒在他们的脚下,像个没有任何办法的小女孩,只会哀哀哭泣,又像个无能为力的世俗的女人,只能无力的发疯嘶嚎。
      她那时候才明白,自已竟是如此的渺小、软弱、无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疯子一般用嘶吼和哭泣来表达不甘,无能为力。
      门后面的人似乎是得到了回应,停止了挣扎,在浓烟烈火中,他挣扎着又叫出了她的名字,低声轻轻的安慰:“你......不要哭,不要难过......”
      她匍匐在泥土里,宛如在大火中煎熬,剧烈的痛苦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她绝望的死死的盯着那扇门,那里面她的白衣少年浑身浴火,却还在挣扎着安慰她。
      “你进去干什么?你进去干什么?!你进去干什么啊!”她哭的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我以为......你在......这里......”似乎是力竭,那个少年声音飘忽着,听不分明。“要......好好活着啊......”
      她觉得自已似乎也渐渐的死在这场大火里,她的灵魂,她的精神猛烈的燃了起来,剧烈的爱恨、痛苦、挣扎、不甘、悔恨向四周撕扯着她,要将她五马分尸。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杀了他。
      像她这样的人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灵魂早就扭曲成了野兽,缺乏正常人所具有的对周围的感知力和理解力,活在一个黑暗逼仄的壳子里,又孤独又扭曲,对于闯进自已生命的光,她不懂珍惜和拥有,只能被疯狂的占有欲控制,但凡别人看一眼,碰一下,她都觉得是抢。在这种巨大的危机感中,她曾不止一次的幻想过要杀了他,把他藏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让他彻彻底底的被自已拥有。
      这样美好奇妙的念头诱惑着她,她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动手了,只是——只是她留恋他温暖的笑容和双眼。
      为了这些贪恋,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迟疑,一时下不了手。
      然而今天,今天她的心愿实现了,但是却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她眷恋他笑的样子、叹气的样子、敛眉垂目的样子、无奈的样子......她想让他用那双温柔的眼再度望着她,用熟悉的语气和她说话。
      她想让他活着。
      ——属于她也好,与她再无瓜葛也好,留在她身边也好,远离她千万里之外也好,她只想让他活着,在这个世界上安然无恙的活着。
      门后突然又传来一下撞击声,随即她听见那个少年似乎是穷尽了所有的力气,嘶声叫了起来:“魏简,我......喜欢......爱你啊!我爱你啊!”声嘶力竭。
      她再也忍不住,向前扑倒在地,双手无望的伸向那扇紧紧闭起的门,不顾一切的痛哭失声:“我......我也爱你啊!”
      “楚镜......楚镜......”
      那一瞬间所有尖锐的执念、暴虐的阴郁、恶毒的黑暗、深切的悔恨、痛苦的不甘、无动于衷的冷漠以及她年年岁岁积压在心里的腐烂的诅咒、流脓的恶毒、漠然的残忍......混成一条汹涌无可阻挡的浊流,轰轰烈烈的冲破了她与世隔绝了多年的心防。
      爱与恨变得如此明晰,生与死无法逆转,她突然间无比真实无比真切的感受到了这红尘紫陌汹涌来去的人生百态和千万种情感。
      那一刻,在巨大的丧失感下,在她的少年的成全之下,她重新拥有了生命中所缺失的东西,残缺的人格得以补全,成为了真正的人。
      然而,同时她也失去了做人的意义和资格。
      她千辛万苦从一个地狱爬上来,却又跌进了另一重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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