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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章:心底兽 ...

  •   林中的夜路十分难走,荆棘杂草满道,再加上他拖着一个比自已还要高上许多的林潮白,感觉每走一步都要竭尽全力。
      也许是因为日暮穷途的绝境,他心里反而生出一种恍惚的勇敢和无所谓,他咬着牙死命向前,手脚痛的似乎要断了,每走一步都似乎是走在刀尖上,一次比一次疼。
      由于长时间的奔波,他的肺也在剧烈的抽痛着,嘴里隐隐的有了腥咸的铁锈味。但是他像是麻木了一般向前奔跑着,所有的痛苦都败给了向前行走的惯性。
      然而林潮白的脚步却越来越重,坠在他肩上的重量也越来越重,他感觉林潮白的呼吸几不可闻。随即他又听见了从背后追上来的脚步声,这样的发现和认知似乎一下子消耗了他大量的生命力,他觉得脚步重若千钧,只剩下巨大的绝望驱使着他继续向前跋涉。
      “林岸。”突然间,林潮白的声音响起。
      林岸如蒙大赦,激动地泪水盈眶:“哥,你没事太好了!”
      林潮白示意林岸停下来,他犹豫了一下,依言停下。林潮白缓缓的抽出搭在林岸肩头的手。林岸一急,忙抓住他的手:“你要干什么?”
      林潮白不容置疑的抽出自已的手,虚弱的依靠着身边的一棵碗口粗的树,指了指前方:“魏简在前边,我来的时候通知她来接应了。”他声音低低的,在黑夜里,脸色苍白如鬼:“你先去找魏简。”
      追兵嘈杂的声音近在眼前。
      林岸又急又怒:“你发什么疯!我们俩一起走,一定能逃出去的。”他看见林潮白身上裹得那个白衬衫也已经变成了黑色。他心里的绝望海啸般汹涌而来,让他忍不住手足颤抖起来。
      “别害怕。”林潮白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声音低低的。
      “魏简就在前面,你找到他们后再回来救我。”林潮白的手极凉,像冰一样直冻到他心里去。
      “我不去。”林岸执拗,他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
      “听话。”林潮白扶住了身边的树,站直了身体:“魏简就在前面,你找到她再回来找我,我一定会坚持到你们来的。但是如果你不去——”他伸手指了指自已身上漆黑一片的衬衫,淡淡的说:“那我们就都要死了。”
      “快走。”林潮白的声音恢复了原来的淡漠如水,平寂如初,就连因重伤力竭带来的怠倦都没有了。
      隐隐约约的,狼犬狂啸的声音传来。
      林岸站在黑暗中看着林潮白苍白而面无表情的脸,感觉到背后死神的车轮呼啸着朝他们碾来。那一瞬间无数的念头潮水般涌上心头,但杂乱的还不等他抓住,便又呼啸而去,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突然间,他紧紧的拥抱了一下林潮白,感觉到林潮白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哥,我就只剩你这一个亲人了。”他趴在林潮白肩头,眼中泪水满眶:“千万不要让我再失去了。”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的转身跑进了黑暗里,像是要奋不顾身的想要追赶什么。
      林潮白双手扶着树,竭力支撑着自已摇摇欲坠的身体,远远的望着林岸离去的身影,就像经受着一场没有任何麻醉的剥离手术,五脏六腑,心肝脾肺全都被人生生拉扯了出去,巨大的疼痛之后突然只剩下万籁俱寂的死寂。
      然而突然间,正在全速向前奔跑的林岸突然回了头,转瞬间便又回到了他身边,再度一把抱住了他:“哥,你一定要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而后正如他突然地来一样,他又瞬间的远去了。
      林潮白残缺的感情体系中突然间激荡起一股莫名而陌生的激流——悲欣交集。
      然而随着他身影的消失,林潮白感到有什么东西一瞬间抽离了躯体,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万花落地,千里银霜一扫而落的空寂。
      他走了。
      林潮白缓缓的转过身,然而一个不小心,却突然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他轻轻的咳嗽了一声,若无其事的又扶着身边的树慢而又慢的站起身。
      他双手的动作极慢却也极稳,将身上绑的衬衫解了下来,丢在了脚下,然后踉踉跄跄的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他身上的血留了一地,蜿蜿蜒蜒的,像一条恶毒的蛇跟在他身后。
      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走进空茫的夜色里,就像一个人溯流自已孤独的人生。他动作缓慢,但却带着极度的冷静和有条不紊,他脸色苍白,但眼睛却始终冷醒淡漠,没有丝毫痛苦的痕迹。
      纵然是在重伤垂死之际,他这个人都在毫无差错的掌控着自已的身体,一丝一毫的声色都没有泄露。
      也许是因为死亡在即,他突然回想起那些遥远而黯淡的往事。
      他忆起他一个人独自穿过的闷热盛夏,感觉校服白衬衫沾满了汗紧紧的贴在皮肤上,那种黏腻恶心的感觉和如今鲜血披身的触感如出一辙。他恍惚间似乎看见自已孤单单走在路上的神情,表情淡漠,眼神漆黑,无所畏惧也无所挂牵的穿越熙攘热闹的人群,与世界隔了一层毛玻璃,两不相关,好像只有在眯着眼仰望天空的时候,才发现自已原来身处这陆离人世。
      身体越来越虚弱,他感觉热量和意识都在不断的流失。正如他不知生死的穿越过这么多年的岁月,感觉到自已身边的所有都在流逝,空空落落,一个人从寂寞的生走向更寂寞的死。
      血......
      眼前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他居然又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血,那血在破旧的水泥地面上蜿蜒着,渐渐的渗透到了水泥的孔隙中,那水泥地喝饱了血,开出一朵妖艳的近乎黑色的花朵,但花梗却长在地上躺着的女人脸上。
      那个女人在还能动的时候,会用微笑着的眼望着他,同他说话。然而就在花开那时,他就像在骤风暴雨中摇摆的风筝,与世界所连接的唯一的一丝细线也砰然乍断,他再也不能感受他身处的这个世界。
      痛感也渐渐退去。
      僵硬的麻木感从胸口开始,慢慢的爬遍了全身,他以一种超越死亡的意志力和控制力把握着自已仅剩的生命力,机械似的在丛林中穿行。
      他这一生好像都一直在漫无目的的穿行,他与周边的一切极少发生联系,对身边的一切都是漠不关心,拒绝参与。
      他孤独的穿过人群,越过万水千山的风景,独自走在不知终点在何方的旅途上,漫无目的,漫不经心。
      心里的冷漫上四肢百骸,连带呼啸而来的思绪都冷冰冰的,指尖都微微的痛。
      逐渐涣散的意识将所有的一切都打成拼凑不齐的片段,走马灯般从他眼前一一掠过。他看见床上□□纠缠的身体和他爸爸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他看见披头披脸的殴打落在他稚嫩的身上,他听见无数的嘲笑、讥讽、漠视和鄙夷,那些目光交织成巨大的网笼着他,任他如何拼命的奔跑都逃不掉。
      但是他内心却没有丝毫的波澜,没有怨恨也没有痛苦,他冷眼旁观着自已落魄的过往,就像看风吹落叶,天过白云。
      非人般的无动于衷。
      直到......直到他想起林岸。
      他见到林岸的那天,天边红色的火烧云像燃起了成片的火,又像是斑斑驳驳散了一地的血。他从车上下来,面无表情的跟着爸爸到新妈妈的家,突然间有雀跃的声音传来,随着火红的光和微热的风落到他耳边。
      “嗨!”
      他抬头,看见二楼一个敞开的窗户里,一个半大的小男孩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但随即又迅速的放下,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时红光潋滟,艳红色的光火照耀到他微笑着的脸和生气勃勃的眉眼上,像一朵他曾经见过的,开在那个女人脸上的花。
      那一瞬间,他突然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脸,摸摸他脸上盛开的花。
      而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颜色,变得清晰起来。
      他目光冷漠,在对方不知情的时候用冰冷而认真的眼注视着他,看着他欢欣雀跃,低沉失落,恸哭悲泣......就像看着一盆自已栽种的花草,注视着他一天天的成长开花。
      这是他的东西,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找到了只属于他的东西。
      后来有一天的深夜,他悄无声息的进了林岸的房间,心中翻涌着某种陌生的情绪,俯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惊疑不定的,去抚摸那曾经开过红花的脸,然而触手之间的温热像烙铁般烧灼了他的指尖。那人与人接触后皮肤的温暖,燃起滔天大火,一路燎进他心里,那毒燎虐焰烧的他内心干灼,他近乎痛苦,又近乎恐惧的望着林岸平静的睡颜,不敢靠近。
      他不敢靠近,也不能容许别人靠近。
      他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不许任何人染指,就像养着一盆自已钟爱非常的花,周围所有的杂草统统都要除掉,只剩下他栽培的植物,在他一个人的注视下,默默的成长,孤独的绚烂。
      林岸就是他爱的那盆花草,他不能也不允许别人靠近。
      那是他的林岸,他一个人的林岸。
      ——但是,如今他要死了。
      他这条孤独而死寂的路将要走到尽头,而林岸却还有漫长的人生,今后会有更多的人注视着他,拥抱着他,扶持着他,照顾着他。
      而那些人却不可能是自已。
      在过往无数的日夜里,他那可望不可即的焦灼感、扭曲的占有欲、病态的偏执在心里拧成一股索命的绳和剖骨的刀,在无数个夜里,他都徘徊在林岸的床边,恨不得就此杀了他。
      为此他研究过许多相关的书籍,他知道许多尸体保存的办法,他购买过许多乙酸、甲醛和过氧化物,配置了各种各样的药物,做了许多的实验。心里的那个念头不住的诱惑着他——把林岸做成尸体,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动,不会再和别人说话,他将真正的,永永远远的属于他。这种奇妙的念头几乎将他蛊惑,好几次他险些都要做到了——但只是放不下他的脸,放不下他笑意盈盈的、生机勃勃的眉眼。
      意识渐渐的沉入黑暗,恍然中他想起林岸拥抱他时候,泪水盈睫的眼,想起他趴伏在他肩头,灼烫的泪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无知无觉的身体里只剩下这种鲜明火辣的疼,疼得他神思一凛,瞬间感受到了他脑中无际无边的思绪和想法,那些交织的念头庞杂、无序、嘈乱,混合成巨大的轰鸣,就像天地宇宙间发出的骤然尖鸣,刺得他脑海一片空白。
      下一瞬间,他脑中纷纭的乱念一瞬间消逝而去,一种极空极空的静寂笼罩了他,他觉得内心无比的平静,就像溶月沉沉,霜华落地,一片冷冷寂寂的空与静。长期以来纠结在内心深处的黏腻的死亡和黑色的欲望也渐渐的平息下来。
      他短暂的回顾了自已淡而又淡的一生,在生死之际,只剩下林岸的脸。
      多年的可望不可得,多年不甘的碰触,毁灭的欲望和恶毒的占有欲都一一涌上心头又潮水般退去,最后从水底深处浮现的只有林岸的脸。
      生与死的最后一刻,他所有的负面情感尽数退去,只剩下刻骨铭心的类似于思念的感觉。
      那一瞬间他又想起魏简说过的话,像他们这样的人本来拥有的就不多,好不容易遇到了一点光,就想要竭尽全力的占有,不惜一切,甚至不惜将其熄灭。
      生死弥留之际,他只剩下林岸。
      恍然中,他看见魏简朝他走来,他竭力伸出手握住少女同样没有半分温度的手,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神色,某种巨大的相似倒映着她眼中的光又反射到他的眼睛里,他猛然察觉到他们之间的相似。
      “你......明白的....是不是?”他挣扎着问,声音摇曳如微暗的火。
      “是的。”少女微微点点头,所以我才想去阻止你去扑灭那团火。
      ——我的星辰已经陨灭了,我至今仍活在无边无际的痛苦里,难以自拔。这种痛苦的失去,我一直希望你能明白。
      “不过还好,你并没有失去。”
      林潮白因失血过度而苍白的脸上,陡然变动了一下,他张张嘴,喊了一声:“林岸。”
      然而出乎意料的,林岸却回应了他。他穷尽仅剩的所有力气惊疑而又惊喜的抬眼望去,看到了林岸喜极而泣的脸。
      有雨落在他脸上,似乎浇灭了他身体内一直燃烧肆虐着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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