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乡间篝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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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轮工人手仍是有点抖，小心翼翼将聂谦的鞋袜脱了，裤管卷上膝盖，叹道：“小公子这皮肉小的当真是不敢动手，这细皮嫩肉的，小的手上这粗硬的老茧子摸上去都怕给蹭出痕来。”
聂谦被他逗笑了，他久在宫中不接触这样的普通工人，顿觉这番言语十分有趣，道：“没事，你放心做。”
磨轮工人便一边摇头一边将磨轮子推近了一些，一边叹气一边托起了聂谦的一只脚，左右为难了一会儿，斜里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两根手指塞入铁环与聂谦脚踝的空隙，他惊讶抬头，只见跟在楚大人身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青年开口道：“就这样，来吧。”
“这……”磨轮工人心中暗骂，伤到你的手不也是伤到吗，而且这么一来还他妈更容易伤到了。九舒笑道：“伤不了，你尽可以试试。要是你能伤着我一点油皮，我给你二两银子如何？”
其实普通苦力一个月不过二钱银子，二两几乎是一年的收入，那磨轮工人咽了一下口水，他倒不是什么为了钱财不顾他人安全的贪财之人，然而二两银子确实诱惑很大，看此人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来不会有人故意弄伤自己还赔人银子，胆气不由得足了些，大喝一声道：“那我来了！”
聂谦因着这个奇怪的姿势半靠在九舒身上，听到九舒说了一句“别怕”，随即便听到了磨轮和铁器相磨发出的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他低头，只见磨轮带着解玉砂在铁环上飞速旋转，迸出零星火花，颇为骇人。九舒全神贯注在他脚踝的铁环上，一直到磨轮贯通铁环，两指微屈，在磨轮工人前一脚踩完，下一脚力道还未生之间，夹住了磨轮边沿。
磨轮工人感觉到异样的阻力，毕竟经验丰富，马上停止了踩踏板，赞叹道：“这位兄弟真是……”
九舒一笑，缩回手指，轻轻一掰，将铁环掰开掷于地，依样画葫芦地同那工人配合切开了另一只铁环，从怀中摸出二两银锭，道：“师傅手工很老道，多谢了。”
磨轮工人欢天喜地地接过，又向楚大人千恩万谢了一回，开开心心地收拾起家伙继续去开工了。九舒纾了口气，握住聂谦的脚，想帮他穿好鞋袜。他刚刚低头，聂谦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拿到眼前细看，看了许久，确信没有什么伤口，方放了开去。
九舒低头给他穿鞋，道：“真没有伤。那磨轮虽转速高，但是要脚踩动的，我看他脚踩频率，捏住轮盘边缘并不需要花很多力气。”
聂谦“嗯”了一声，他的角度看不清九舒做了什么，只当九舒给磨轮工人二两银子是因为手指被伤到了，急切之下没有细想，双手便已经下意识有了反应，自己对自己也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楚衔对二人之间的诡异气氛视而不见，道：“反正也已经耽搁一日了，现在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殿下不如随微臣看看尹州民生。明日我调动水军战船护送殿下回京，若天工作美，四五日便可接近京城。”
聂谦想了想，心中转了个念头得叫楚衔留心着找找李骏在哪里，但这不能急在一时，便点了点头，便跟着他去看府衙施粥。尹州百姓人数已不多，其中壮劳力更是稀少，加上庄稼常年歉收，现在虽是秋收时节，不少百姓的口粮却仍然很是问题，府衙往往开仓放粮，已是约定俗成。
聂谦虽从一些诗书中读过饥荒灾民的情况，却从未亲眼所见。楚帝崇尚节俭，这一代的皇子公主后妃们的吃穿用度已是历来最为简陋的，也时常有不满之人偷偷开小灶，抱怨宫中吃得还不如民间殷实之家。聂谦虽然不至于有这些抱怨，却也一向以为自己已经十分秉持朴素节俭的美德，算得上与百姓同甘共苦了。
然而眼前所见，让他不由得回忆了一下自己在东宫时的一日三餐，在上林苑时大宴的酒肉，心中不由得愧疚。前来排队领粥的多是老弱妇孺，许多人领到便不顾烫地喝起来，只有部分老人小心吹凉了，喂到瘦骨伶仃的小孙儿口中。那粥其实也稀得照得见人影，且掺杂了小米高粱地瓜等粗粮。聂谦虽在驿站中吃过掺了高粱地瓜的饭，口感十分粗粝，但到底也是大米多些，不至于难以下咽。
聂谦叹了口气，道：“你放人离开是对的。”
楚衔道：“终究是有很多人不愿离开的。”
聂谦道：“当真安土重迁到宁愿饿死也不肯离开吗？”
楚衔单薄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过是总有那么些人，觉得边境危难，匹夫有责而已。”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叫聂谦气息一滞。楚衔道：“因此本地青壮劳力连娶妻都是不易的，本地人少，别处的姑娘不愿意嫁过来，一旦决心嫁过来的，赔上的便不止是自己了，还有自己的儿女。”
聂谦在寒风中却不由自主地额上出汗，忽然明白了什么，道：“你……你是故意让自己贬到尹州的。”
楚衔眼神悠远，慢慢望向他方，道：“有些事你不愿意做，他不愿意做，但总得有人来做啊。我向殿下要一年时间，也指望着用这一年时间，为我自己，为尹州，找一个可以托付的接手之人……”
聂谦默默无言，看着面前景象喉头发紧，在一瞬之间觉得为了一些小事纠结于心的自己简直无聊透顶，惭愧非常。楚衔温和道：“此处还不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还是仗着陛下当年的寸步不让数次亲征，也仗着宁将军积下的赫赫威名。如今往事已矣，但凡殿下能有为他们做些什么的念头，微臣都十分感激。”聂谦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会的。”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样，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能不能符合这些看着他的人的期许，但他却从此知道，有些事不问前程，不问来路，只是不得不做，且一定要做到。
楚衔看着放粮完毕，确认再无人前来领粥，方让人收拾东西。官兵们正开始动手，忽见一个满脸煤黑的青年慢吞吞地过来，往旁边一蹲，也不领粮，也不说话，只在这等着。
楚衔奇怪道：“这是怎么了？”官兵道：“这人来过好几次了，都说想求见长官大人，我们不知他是何来历，他也不肯说，便一直这么耗着。”
聂谦定睛看去，等识得这人是谁后忍俊不禁，朝着九舒与楚衔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慢慢走过去，咳嗽了一声。
蹲着的青年抬头，被逆光晃得两眼发花，许久才认出了聂谦，“呀”地一声跳起来，左右看了看，才低声道：“少爷！我在此等你好久了！”这脸上涂得跟灶神一般的诡异青年，便正是李骏。
他生怕明目张胆地前去求见楚衔会中伏，又生怕在尹州府衙这等不知深浅的地方言明自己身份和所来目的会给太子招来灾祸，思来想去，施粥处是此地人流量最集中之所，而且尹州官员、军中将领多半也会前来查看放粮情况，便隐藏了自己面目以免被人记住，天天来装疯卖傻求见长官，却又说不出到底求见的是哪一路长官，放粮官兵只当他是流浪到此的失心疯，几次后便不再理会他了。
楚衔听得笑意连连，道：“很好，不料宫中禁卫倒也有如此心细谨慎的人才，听说你也曾舍命救过殿下……嗯……”
聂谦看他眼神便知道他不怀好意，果然他思索了一回便道：“你若愿意留在尹州，我向殿下要了你这个人如何？”
李骏刚接过官兵递过来的湿布巾擦干净脸，闻言一呆，但他反应很快，转瞬便明白了楚衔的意思，道：“殿下的意思便是属下的意思。”
聂谦道：“可以，既然楚司马觉得你是可造之材，你便留下吧。不过，楚司马，我禁卫给了你一个，你也得还我一个人才成。”
楚衔笑而不语，看看天色，道：“走，要烧秸秆了，篝火会，挺好看的，一道去看看。”
粮食虽歉收，田地中的秸秆却不能不处理。因此秋收时节往往会在田间点起篝火燃烧秸秆，烧剩的草木灰留在田地上会成为来年的肥料，百姓也苦中作乐，在篝火会中唱歌嬉戏，年轻男女也借此相识。
聂谦同九舒坐在一处，楚衔带着李骏跟团在篝火旁的农民们一道跳了一圈，不时询问交代了些什么，不久满脸是汗地回来，农民们用各种农具打着拍子，一同唱着一些聂谦没听过的民间小调。
楚衔便也跟着唱，聂谦随便听着，听到些什么“正月里急草花萌芽伏土，小孩子耍竹马福字迎春”，什么“五月里麦子黄磨成白面，孟夫子李老君掌就乾坤”，一直唱到十二月，都是每月的气候农时，又兼具了些传说典故，很有些意思。九舒随手拔出李骏的佩剑，弹剑而奏，待楚衔唱罢，聂谦道：“这是什么歌，讲给我听听。”
楚衔笑道：“乡间民谣，随便唱唱。殿下白听了我们一首歌，不也唱一个？”
聂谦脸一红，不由自主地望向九舒，九舒却也恰好在月下望着他，眼睛如上好的墨玉，通透却看不到底。九舒弹了弹剑，轻轻吟道：“征人歌古曲，携手上河梁。李陵死别处，杳杳……玄冥乡。”
这是一首著名的征人歌，楚衔自然也知道，接口道：“忆昔从此路，连年征鬼方。久行迷汉历，三洗毡衣裳。”九舒朝他点了点头，弹剑声忽然转急，最后如疾风骤雨终于停歇，归于平静，缓缓道：“去日始束发，今来发成霜。”他看向聂谦，顿了一顿，才念出最后一句：“虚名乃闲事……生见父母乡。”剑身发出清脆的一声龙吟，这平凡兵刃经不起九舒的连连指弹，竟生生断成了两截。
楚衔道：“断在此处，正是天意。”聂谦疑惑道：“没读完吗？”
楚衔仍是笑而不答，许久之后听到了远远的一声野兽嚎叫，九舒警觉地站了起来，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楚衔安慰道：“别紧张，这是狼……不过不是捕食而来的。我等的一个消息，总算赶得及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乡间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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