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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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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润的小脑袋从门口露出来的时候,可可有些惊讶。
“姐姐,你好几天没上学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关切,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屋子里。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勉强地笑着说:“小润,你怎么来了?”
“姐姐,姐姐……你的脸是怎么了?”他看到她脸上的伤,马上露出惊恐和担心的神色,他快步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脸,小手又马上缩了回来,“姐姐……他们又欺负你了?”这时候,他的双眸分明闪着仇恨的光。
“没事的,姐姐受得住。”她一字一字地说着,握着润的双手,给他注入坚定的力量,告诉他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需要恐慌。
润的眼眶湿湿的,但并没有泪流下来,他忍住了,轻声说:“我在学校好几天都没看到你,就叫妈妈带我来你家看看。妈妈去你姑姑那里了,这样我才能趁机溜过来。”刘阿姨和他们家是多年的老邻居了,交情很深,还时不时地偷偷给她送一些好吃的。纵使如此,姑姑大伯他们还是不喜欢她和刘阿姨有什么接触,所以邻居造访的时候,她总是被遣回自己的房间,不许出屋。
“小润,你前两天不是很高兴地跟我说你爸爸要回来看你吗?”她选择了这样一个话题,是因为在这个时候只有说这个话题两人才能觉得轻松一些。
“恩。”润的脸上果然露出喜色,他兴奋地说道:“爸爸从新疆回来了,这次可以呆一个月呢。他给我买了很多小汽车和小玩具,还有很多好吃的……”他忽然停下了,收住了笑容,“姐姐,你的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看你呢?”他的话问得很落寞。
她的脸上也尽是落寞,她不知道父母为什么没有在既定的日子里回来看她,难道他们真的已经不爱她了?她眨了眨眼,压抑着内心的失望,故作轻松地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他们不会不管我的。对了,小润,你爸爸没有说一些地质队遇到的好玩的事情吗?”
“有啊有啊。”小男孩的脸上又开始洋溢着喜悦的神情,“爸爸说前一阵子他们在队庆呢,他还上台表演了节目,唱了《西游记》的片尾曲。”润的父亲是个传奇式的人物,据说他是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就加入了新疆地质队,常年在边塞进行地质勘测工作,和家人见面的机会很少,工作方面成绩累累,得过很多奖状。
“你爸爸唱歌很好听的。”她嘴里谈论着润的爸爸,脑海中却浮现出自己父亲的形象。那是一个虽然时常沉默但对她充满关爱的形象。自从她上学读书以来,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和父亲通一封书信,父亲告诉她很多做人的道理,那些文字是支撑她继续坚强的动力。
“是呀,我觉得也是。姐姐,妈妈说我继承了爸爸的艺术天分呢。”小润满足地笑着,转而又说道:“姐姐,你的伤是不是要很久才能恢复?”他的笑容又迅速地消失了。
她摇了摇头,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小脑袋,说道:“姐姐的伤很快就会好的,你放心吧。姐姐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他抬眼望着她,那眼神里满满的关爱和忧虑几乎要涌了出来,他晶亮亮的眼眸仿佛丝绒夜幕下的星辰,他说道:“姐姐,我若是长得再高一点,就可以保护你了!我若是可以保护你了,你就再也不需要受苦,再也不需要难过了!”
她怔了一下,因为她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年仅七岁的小男孩对她说的话。尽管如此,她还是给了他一个温馨的微笑,点了点头。她已经把这句话揣在了怀里,融进了血液里。那时她还不知道,其实那是一句血泪交纵的诺言。
“姐姐,你一定要把这些宝贝都好好收藏着哦。”这时候他的目光落在她床边一个木椅上的小木盒里,那里面安静地躺着十几颗闪亮的玻璃珠,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她点头,目光也落在那五光十色的玻璃珠上。她多么希望自己的童年也可以如此绚丽,只是这业已过去的时光里她所经历的除了折磨和痛苦便已不剩什么了。她开始咳嗽,不停地咳嗽。
他吓坏了,连忙跑到窗台边拿起一个破旧的茶缸,他发现里面还有半杯水,于是马上给她递了过去。
“谢谢。”她接过水,喝了几口,又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住,幽幽地说:“我好多了,别为我担心。”
“没有人给你上药吗?上次我胳膊摔伤了的时候,妈妈给我上了紫药水。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不管你?”他紧皱着双眉,气愤异常。
“姐姐的脸要是抹上了紫药水该多丑啊?这些伤会一点点好起来的。”她试图开解他,也是在开解自己。她的脸本就是瘦削的,因为伤痛和营养不足已经尖到可怕的弧度。也许她的脸型也是爷爷不喜欢她的原因,爷爷说过不喜欢长得一脸苦命相的孩子。
“哐——”的一声,门被撞开了。其实小屋的门完全可以被推开的,只是有这么一种人走路是横着走的,所以不懂得正常的行为模式。米玲表姐已经十九岁了,几个月前她光荣地成为了纺织厂的职工,姑姑到处跟人炫耀说这是铁饭碗,还说将来就凭她女儿的灵巧劲儿一定能得几个优秀纺织工之类的称号的。问题是,也许姑姑在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女儿那十根肥胖的如短香肠一般的手指头。
“我一猜就知道这小子在这儿。”怪不得别人都夸米玲表姐聪明,因为表姐自己就认为自己很聪明。
她喝了一口水,无视门口那团肉状物体的存在,眼神还是落在可爱的润的身上。
润“哼”了一声,把头一甩,说:“你来干什么?姐姐要休息,你不要打扰她!”他的语气很强硬,因为在洛可可的面前他要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小男子汉。
米玲表姐和淮表哥在长相上有着绝佳的相似点,那就是一双肥嘟嘟的脸颊和一张嘴就显现而出的两道法令纹。米玲表姐大声笑了起来,说道:“臭小子,别有事没事就‘姐姐’‘姐姐’地瞎叫,她是你姐姐吗?”
“当然是。”他的回答很坚定,眼里仿佛有火要喷出来。
“小小年纪不学好!”米玲表姐惊奇地发现润的眼神与表妹的惊人相似,她嘟囔着,“胡润!我劝你还是离你这个所谓的姐姐远一点,别跟她学得一样又臭又硬,对你没什么好处!”
“姐姐不臭!”听了那坨肥肉的话他十分气愤,“姐姐身上总是香香的!”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米玲表姐忍不住又大笑了起来,她咧着大嘴,厚厚的嘴唇有规律地张合着,说道:“这孩子还真是蠢!”
“是吗?”他缓步走到她跟前,冷冷地说:“你不觉得你才是最适合用蠢这个字来形容的吗?”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声波。
米玲表姐大怒,她向前倾斜身体,伸出肥肥的右手企图给这小孩一拳来教训他一下。她自然想不到那个体积比她小数倍的小男孩很轻易地就可以闪到一边。等她想明白的时候她已经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浑身的肉都在颤动,她扬起头,企图迅速站起来投入下一场战斗,可是却发现自己是那么力不从心。米玲表姐看到小男孩做了一个无比欠扁的鬼脸,然后他朝洛可可的方向微笑着挥手,乖巧地说了声“姐姐再见”便离开了。
她嘴角上勾,露出浅浅的微笑,她自然知道润是何等的聪明,她也知道润仇恨着那些对她不好的人,但她还是不希望他因此而做出过激的事来。还好,聪慧的表姐似乎伤得不重。
米玲表姐七十五公斤的身躯艰难站起来的时候,给了表妹一个轻蔑的微笑。虽然米玲表姐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充满智慧的人是不应该受到这样屈辱的,但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大度一些。她轻蔑地看着表妹,声音低沉,“洛可可,你可真可怜。你知道吗?你爸爸打电话回来说有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哼……我看他们是不要你了吧?”
她没做任何回应。
米玲表姐笑了起来,笑得很放肆,她继续说道:“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你记住,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说完,她又撞了一下门,离开了。
她本来直挺挺准备应战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她微闭着双眸,感觉到脸上青肿的伤痕正被某种温热的液体滋润着,本来就隐隐作痛的伤口因为含盐液体的入侵而更加疼痛了。她转过头去,望着椅子上那盒玻璃珠,擦了擦脸上的泪。她对自己说,一切还没有结束!有明天就还有希望!
过了一日又一日,她以为可以把她从火海中救出来的人始终没有来。那一整年,父母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回来探望过她。除夕之夜,她摸着早已结痂的伤口,吃过几个饺子,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坐在床的边缘,发呆。
本来,世界是充满光华的,纵使有再多不如意,她以为总还有些能让她欢欣的事物和人。可是,那个给她带来欢乐的孩子在除夕前一个月突然离开了。那天她在学校里找不到润的影子,放学就急匆匆地赶到刘阿姨家,却发现他们家一个人也没有。邻居告诉她,有消息说润的父亲所在的地质队在勘测过程中出了严重事故,现在生死未卜,刘阿姨早晨天没亮就带着润赶火车去新疆了。
她窝在床的一隅,看着自己被晒得发黑的两个脚背,想到自己尖尖的脸庞,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丑陋。她对相貌其实从未在意过,但就在窗外传来礼花脆响和爆竹声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举世的繁华都掩盖不了她寒碜的脸。十二岁的新年,是如此凄凉和清冷。她听到院子里的米玲表姐正在一边放各种各样的小烟花,一边开心地欢呼;她知道这时候淮表哥会躲在屋外那片巨大的空地上放那种很响的鞭炮;爷爷会乐呵呵地站在离表哥一定距离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姑姑大伯两家人会坐在电视机前面看晚会。每个人在这时候都有属于自己的快乐,而她呢?她拥有的只是对父母沉沉的思念和对润的处境的焦虑。
她在属于大伯的一个橱柜底层翻出一面塑料边的镜子,那镜子很脏,沾满了尘灰。她用衣服袖子擦了擦,借着窗外烟火的光芒,她隐约看到镜中那个瘦削的脸庞,那双细长而不大的眼眸闪着无神的光,那不高不矮的鼻梁软塌塌地立在脸中间,那两瓣薄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她觉得自己很丑陋,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巫婆。那时候她大概还不知道,往往只有巫婆才有左右乾坤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