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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廖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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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廖星,星辰寥寥的廖星。
是的,我死在了司徒钦的风鸣剑下,他的剑还是那么的快,宛如最轻巧的飞鸟急速掠过江南平静的江面。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大仇得报,我虽死在风鸣剑下,可司徒钦也死在了牧连手下。
不对,应该是司徒暮莲。
那时,司徒钦面对着我,我笑了,我看到司徒钦的瞳孔放空,再放空,眼眶几进决裂,他惊讶惶恐,这次他终于算错了,这次是我胜了……
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司徒钦呢?
一死,不足以抹去我一生的痛楚,不足以……不足以……
曾听人说,报复一个人最狠的办法并不是杀掉那个人,而是夺走他最宝贵的东西,再将它在他的面前毁掉,毁灭到连残骸都不剩。
我以为我能放下曾经的一切,我以为我能,十七年,反反复复,犹犹豫豫,我以为……但是我不能……
宿雨告诉我,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是比生命更加珍贵的了,因为只有活着才会有一切。
我一直信她,所以我们才能在炼狱一般的地方生存下来,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黑暗、杀戮、残暴、污血中活了下来……
活着才有一切……
很多最初的记忆我都已经忘了,我选择将那些遗忘,一个优秀的杀手是主人最锋利的武器,而这把利刃必须是冰冷的,决不能有任何温度的,所以最初我选择了忘记,为了成为一把杀人不需眨眼的利刃。
如今,顺着大漠里飞腾的黄沙,我记起许多往事,十七年前的,以及更久更久以前的……
我终究还是忘不了,所以我在一个日暮西沉的时刻,停下悠扬的笛声,回过头来,对牧连说,“牧连,你帮我杀个人,事成之后,你我两不相欠,如何?”
两不相欠,当风鸣刀横过我的脖颈的时候,我们的确两不相欠了。
大漠廖星与江南庭花司徒一姓再无瓜葛!
十七年前宿雨就死了,死在了江南宋家的那场大火里,她死了,我才明白我至始至终都只是在骗自己而已。
她死了,她告诉了我,我是谁,那时我才明白我记得,我并没有忘,潜意识里一直……一直记得……
我记得那个夜晚,故事发生最初的那个夜晚,捡到我的那个剑客和我说过的话。
那个剑客问我:“你想不想活着”
“想。”
其实你无法想象出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被亲人抛弃在荒郊野岭的恐惧,而那个剑客出现了,他告诉我其实他可以带我走,他可以让我活下去。
我忘记了他具体说过的每句话,独独记得他手中那把刃薄如羽翼的长剑。
他说:“我要你忘掉你以前的一切,今夜天空暗沉,星辰寥寥,你就叫廖星吧。”
夜空暗沉,星辰寥寥。
我叫廖星。
我告诉自己,我叫廖星,我从生起来起就叫廖星,我没有其他名字,有也在那一刻起,忘了!
我到了庭花,开始了我炼狱一般的生活。
你同野兽搏击过吗?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抵挡过飞箭吗?你在冰天雪地里睡过觉吗?你杀死过你的同伴吗……
不曾,不曾,你不曾,所以无法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想要活下去。
我没有什么不同的,我是这样,庭花里被贩卖来的每一个小孩都是这样长大的……
有成千上百的孩子死掉了,才有了那几把极为锋利趁手的“武器”。
我认识宿雨,她也是庭花的一员,他告诉我只有活着才能得到一切,得到你想要的……
当我活着从庭花的炼狱里爬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宿雨也从血雨尸山里活着走出来,我笑了,那可能是我此生最干净最纯粹的一个笑了吧,我得到了安慰,尽管我手上沾满旁人的鲜血,尽管我已经成为了一个手起刀落,十恶不赦的恶魔,但我依旧相信我得到了慰藉,我并不是一个人。
我与她成为了庭花里合格的杀手,庭花的令主也就是握着那把刃薄如翼的风鸣剑的剑客许了我们满贯的金银珠宝,我与宿雨一夕之间都变成了江南的富人,每杀掉一人就足够我们挥霍大半年。
我喜欢纸醉金迷,江南特有的小调总能让人打发掉许多空闲寂寥的阴雨天。宿雨时常都在安安静静地练剑,晴天练,阴雨天也练,她的目光时常是冰冷的,好似有融不掉的冰河,我相信她手中的剑亦是如此。
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也会毫不犹疑地杀掉我。
她比我优秀,至少在作为一个刺客这件事情上。
我曾刺杀过一个姓程的江南富商,是下毒,最简单,丝毫不费吹灰之力,他死在了睡梦中,我推倒了他房间里的烛台,程家便在那场大火里化为了灰烬。
这件程家惨遭火灾的案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它同样给我带来了极为丰厚的报酬。我就是这样,不择手段,阴狠狡诈,丧尽天良!
后来我在歌坊里认识了一个女子,她叫潋依,容貌生得极好,丹唇朱红,眉宇间好似有江南的阴雨滴落的水墨湿痕,她穿着素色的衣裳,在姹紫嫣红的歌坊里尤为不起眼。
我曾问她,“为什么不穿鲜艳一点的衣服的衣服呢?”
她告诉我,“家父刚鹤去,着艳色不祥。”
我又问她,“你为什么惆怅?”
他答我,她在等人。
亲人朋友?还是情人?
江南的雨水在屋檐下滴落,我和着潋依水汽旖旎的笛声总是能睡得特别安稳。
宿雨问我是不是喜欢歌坊里那个叫潋依的女子,我说:“没有。”
她说最好没有,一个杀手有了牵挂,他的刀剑就会变得迟钝,那个时候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了。
她说:“不是个合格的杀手呀,如果勉强去做呢?”我看到舞着长剑的她回过身来,剑尖直对准了我的双瞳停住,笑了,道:“呐,死就是迟早的事。”
宿雨这个女人很可怕,从千尸万骨里爬出来的女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微风在江南清澈见底的水面掠过,粼粼波光,放眼望去,皆是碧绿惆怅客。
我问潋依,若是等不来你要等的人该怎么办?
她没有说话,笛声亦未停。
如果她停下笛声,如果她说她不想再等了,其实我可以带她走。
可惜我什么也没有说,她的笛声也从未在江南的小阁楼里为我断过。
终有一次,在那个盛夏热闹的夜晚,潋依在蜿蜒的小流里放下点着烛火的荷灯,她放逐了她的愿望,回过头来,告诉我她并不想再等下去了。
我笑了,我知道我喜欢那个叫潋依的江南女子。
喜欢她柔细的眉眼,喜欢她旖旎的笛声……
就这么简单,我只是厌倦了杀戮的生活,除此之外,怎样都好。
其实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告诉她我叫辽星,星空辽阔的辽星,我想离开江南,除此之外,哪里都好。
庭花令主命我与另外六名刺客去平原暗杀一个姓宋的朝廷命官,其中就有宿雨,我没说话,宿雨替我得了令。同时派出七名杀手去完成一个任务,我知道这个案子对庭花的重要性。
她说:“想要活着,就得听令!”
“不痛快,活着又能怎样?”
她眼中的狞厉宛如尖锥,“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
临走之前,我去了歌坊,我最后一次倚着潋依的笛声入睡,可她倏然停断了笛声,我睁开眼,她笑了,这是她第一次笑。
以前她从不对任何人笑的,包括我……
曾经她的眉宇间总是有化不开的水墨哀愁,那么淡,又那么深。我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开心……她从不告诉我……
从不……
我看到珠帘外站在一个男子,丰神俊朗,一副正人君子的派风。
潋依等来了她要等的人,所以她笑了,她眉宇间的哀愁也终于化开了……
她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她告诉我,她的全名其实叫程潋依,只是多年前家中一场大火夺走了她所有亲人,她侥幸逃脱,却沦落风尘,那年她正好认识我,她说谢谢我,谢谢我……
她要离开江南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其实不必让她知道事实,这样历尽千辛万苦换来幸福的故事会不圆满。
对不起,对不起……其实应该由我来说。
……
我去了平原,去暗杀那个姓宋的朝廷命官,宿雨告诉我这次绝对不能失手,宋家的事并不是简简单单的雇主委托任务,而是宋家已经知道庭花的什么消息了。如果不铲除宋祁明的话,朝廷迟早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庭花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
庭花的存与亡,除了生死,与我何干?
我问宿雨:“这样子奔波走命的日子过够了么?”
我以为她会对我的问题嗤之以鼻,可她没有,她轻轻停下正在擦拭带血暗器的动作,转过来对我说:“没。”
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是带着笑意的神色看着我说出这个字的。笑得自然,笑得由心而发。
这个女人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
我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偶然,还是这世界本身就很小,很多事情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当我潜入宋府看到宋祁明的时候,我才明白宋祁明就是那天站在帘外的男子,他是潋依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我手中的利刃迟钝了,另一名刺客见状,朝着宋祁明砍了过去……
殊不知我们都中了宋祁明的埋伏,宋府早就知晓了庭花今晚的刺杀,我们七人早就被宋祁明的人手团团包围。
鲜血的腥甜气息在黑暗中四窜,或许此时我还能保持冷静。可当程潋依举着火把照亮一切黑暗时,我才明白我活得像一只见不得光明的老鼠。
我的脸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光亮下,原来歌坊里的辽星就是庭花里的廖星,一字之差,其实本身就是一个人变着双副面孔在活人……
她终究还是知晓了程家那场大火背后的谋算,宋祁明答应她,一定会替她报仇,一定会……
等到他查清庭花底细的时候,等到他有证据摧毁庭花的时候,他就去江南找她,带她离开江南。
他做到了……
可我……可我又算得了什么?算什么?
她用她那双充满仇恨的目光看向我,是我……的确是我杀死了他的父亲,是我放了一把大火烧光了程家。
她恨我,没有错。
宿雨还没有放弃,她这样子的人,这样渴望活着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活下去的念头……
一片慌乱中,程潋依握着那个闪着冷光的匕首朝我驰来,其实仇恨早已蒙蔽了她的双眼,她看不清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她忽略了自己身在重重危险之中。
本该是江南程家的大小姐,却被我毁掉了一切,得到了再失去,诚恳到头来的欺骗最容易让人恼火。
当她的匕首即将没入我的心脏时,宿雨却一掌击昏了她。
我费劲地在嘴角扬起一个冷笑,问她:“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你喜欢她,而我不想让你恨我。”
我望向宿雨,她的眸光里是一如往昔的冰寒,宋祁明不会让庭花的人活着回去的,他会反过来将这一切作为证明上报给朝廷。腥风血雨中,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宋府。
是我低估庭花了,低估了庭花令主——司徒钦。他不会相信任何人,当庭花赶来的大批人马反抄了宋府,有刺客以为我们将会得救。
只有我清楚地明白,庭花不会放过宋府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们。
司徒钦不会原谅任何没有完成任务的刺客,但这并不是他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的第一理由。
他绝不允许庭花里出现叛徒,即使错杀所有也不允许!
宿雨死了,死在一生都效力的庭花杀手刀下,其实她很优秀,但到底逃脱不了“善用刀剑者,必死于刀剑”这个千古道理。
是的,宿雨逃脱不掉,十七年后我也逃脱不掉,司徒钦也逃不掉……
逃不了……
因为我们这些人都没能放得下一个“情”字。
宿雨说得对,一旦沾染了“情”字,再去勉强的话,死就是迟早的事,她说得对……
所以她死在了庭花的刀下……
她为我挡住了庭花杀手的暗箭,我抱着她不停地颤抖,她这样子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的人怎么可以死去?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无法接受曾经一起在地狱里翻滚的宿雨,曾经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宿雨就这样死去,她不能死,至少不应该为任何人去死!
没有比她更想活下去的人了,没有人……
很多问题其实都无法用一个准确的答案来解释得通,因为问题本身就已经不再纯粹了,答案当然无法有条有理的解答得清楚。
原来宿雨这样冷血的人血液也是暖热的,人心是肉长的,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宿雨也是。
我听到怀中宿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她叫我的名字,她说:“廖……廖星……有些……话,只有……死到临头……才有勇气说……廖星,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之前就……你一定……一定要活……”
“喜欢你”又算得了什么?轻飘飘的三个字,她不必用性命来换。
我懂什么?我什么也不懂,我一点也不懂这个名叫“宿雨”的人……
庭花安然无恙,没有人能打败司徒钦,没有人……
我与宿雨都只不过是庭花布下的诱饵,引诱宋祁明上钩。一旦钓到了鱼,诱饵便失去了它的作用,一枚棋子而已。
宋祁明死了,程潋依死了,宿雨死了,只有庭花,只有司徒钦还是好好的……
所以我恨庭花,恨司徒钦!
我脱离这场阴谋,庭花里人人皆知那七名刺客死在了宋家的那场大火里,世上再也没有廖星这个人。
我劫持了司徒钦不喜欢的幼子,暮莲,司徒暮莲。
我去了大漠,我告诉年少不知事的暮莲,他的名字叫牧连,牧草碧连天的牧连。
我将他教成真正无情无爱的刺客,我要让司徒钦死在牧连的剑下,我要看看司徒钦悔恨的表情……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