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壹 ...


  •   沈衣期第一次见到太子秦沛的时候,正值景平十四年暮春三月,崇文门的丧钟不偏不倚统共敲了一十六下。

      崇文门位于大邺皇城东面最中央,鼓楼上,钟声鸣——

      一十六下,仁惠皇后薨。

      彼时她双手合在额前跪在殿中央,而他则居高临下落座在上首的銮座上,一派气定神闲,隔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珠帘,愈发辨不出是个如何模样。

      “宫里头凡是吊唁仪制,自打大邺开朝以来,便由着礼部的规格依制,这回自然也不例外。但以往无论出殡祭奠,都讲究个中规中矩,并不曾有过独竖一帜的先例。”沈衣期一双手抵着裙裾,头捱得很低,眸光所及处依稀看到上首一双玄黑冕履,再往上便是皑白的衣裾,这是为他的生母披麻戴孝。

      世人皆知,大邺太子同仁惠皇后唐氏素来舐犊情深,只可惜那唐氏是个命薄的,也不过才三十有六的年纪,近年却缠绵病榻,眼瞧着是每况日下了,终于在昨夜骤雨疾疏的三更天,撒手西去了。

      要知道,按照常理来说,纵然是深闺宫苑,合该也不是眼下的年限,当真论起来,寿合宫的崇熙太后正当花甲之年,依旧精神焕发,平日里赏花看戏,浑然一副“返老还童”的姿态。这其中究竟有何缘故,天下人却是心知肚明。

      景平帝初登基时便已至不惑之年,除了唐氏这正妻以外,也算是有后宫粉黛三千,偏偏这其中出了一位史贵妃,听闻因年轻时候样貌生得较别的女子出挑一些,又有显赫家世,父亲史太尉更是立下出征北疆的汗马功劳,竟被景平帝一度誉为“国色天香”,一桩宠妾灭妻的荒唐事这才粉墨登场。

      沈衣期斟酌了一番说辞这才继而开口,在四下阒静的大殿里掷地有声:“夏典簿先时已亲自将乐谱送来司乐坊,臣已悉数训记于心,断不会出什么差错。”

      她听见几不可闻的衣衫拂动,继而便是沉稳地脚步声,眼前一双玄黑冕履也由远及近,伴着“哗啦——”一声,正是秦沛挑帘出来。

      秦沛负手立在她跟前不动声色俯瞰着她的发髻,上头只一支素色紫檀木簪,再无其他,他喉头微动:“听内侍监提起——”他顿了顿,有过转瞬即逝的生涩,旋即便恢复寻常,“沈乐正是司乐坊的独一张琴。”

      “不过是些虚名罢了,”听他此时声音哑得厉害,想来是一夜未眠,她只作出愈发谦逊的模样,“不足挂齿。”

      她膝盖骨一时也硌在瓷石板上不甚舒适,身形却依旧纹丝不动。她好歹自打年后进宫,至今也有三月有余,跪过得人便是掰着指头也数的清,她也并非十分娇纵的小姑娘,纵是一开始总听旁人时常怨天尤人,她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

      下一瞬她肩头一暖,分明是拂尘即逝的力道,她却觉着真切得紧。

      沈衣期这才直起背脊,她的身段一如既往的端得极好,只是一对眼帘从始至终便往下敛着,出了这样的白事,她晨起便未施粉黛,此时露出浑然天成一副玉骨,连带着肌颈子锁骨上白莹莹一片。

      两叶柳眉修长,渐细渐淡地隐进鬓角。

      不曾想秦沛只同她轻描淡写开口——

      “只将手伸出来瞧一瞧便是了。”

      她心下虽有几分诧异,却也只好悉数按捺下来。毕竟他既好心好意扶了她一把,总归要添一句话教她起身才是,岂知他如今却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依他这话抬起膀子,将手探出袖口。

      琴沛拂一眼过去,但见她一双手未染丹寇,手腕纤细,并非骨相分明的手背,倒是平添几分婴儿白,却又仿佛刚刚好的匀称,添一分则太富态,少一分则太嶙峋。

      沈衣期自知自己这一双手也不过尔尔,再者恐有碍瞻观,也不过须臾功夫便自顾自收回了手。只因她自幼习琴,指腹间早已留下若有若无的茧子,自古许多文人墨客写抚琴女子偏爱写一双玉指纤纤,殊不知实在是谬论了。

      “吱呀——”外殿有人推了门扉进殿,迈着碎步。

      原是吕泽觐见,他朝秦沛行了礼,正欲上前附耳详禀,却被秦沛一个神色制住了,大大方方拱手道:

      “恭亲王府的世子适才接到讣告走了一趟永和宫正殿,眼下正往这处来呢。听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要等殿下一同去商议入殓之期。”

      他眸光掠过身侧的沈衣期一眼,见秦沛浑不在意,也不再顾忌,“因请了灵隐寺的住持进宫颂经,史贵妃很是不快,她原是使了些功夫请了一干乌泱泱关外来的高僧,说是以表她的一片炽诚之心,现下无端端教殿下驳了颜面,听长信宫的人递来消息,已是一纸诉状告到思政殿去了。”

      秦沛听罢这话便不疾不徐踱步起来,十足十教人琢磨不透的性子。

      不待秦沛此番开口,沈衣期便先行识趣告退了。

      她也算是在宫中摸打滚爬过的人,无奈装傻充愣这一会子,此时也不好再没有点眼力见。

      秦沛这才堂而皇之地打量起沈衣期屏退殿外的背影,身段袅袅,步履款款。提着裙裾迈过门槛,不经意间流露出碧玉年华的轻盈灵巧,当真是女子最好的年纪。

      直到她的裙裾迎在料峭春风里,逐渐隐没在日光鼎盛的回廊一角。

      天际边是连绵的宫墙琉瓦,雾里看花的日头却在这时候拨开尘霭,连带着这一座大邺皇城也被镀上一层风光霁月。

      他这才勉强显出疲态来,沉吟的声音几乎要被呜咽的风吞没:“风起了,倒是同昨夜三更时一般无二。”

      他想,沈衣期今日这幅白白净净的模样,倒是同她初入宫那一日一般无二。

      这一日光景过去大半,不知不觉已是用晚膳的时辰。众人这才得以径自用膳去了,沈衣期只觉得这一日听尽永和宫呜咽之声,她置身之处虽是丝竹声乐之地,却也不及旁的地界当差的好一些,皆是些凄凄惨惨戚戚的曲调,不免听得她恹得紧。

      此时好容易得了空闲歇息,她也不过将就着匆匆用了膳,便想着去寻一个吃盏茶的功夫。

      她前脚方才踏进一方西殿厢房,不过一个转身,便碰见了似曾相识一张脸。

      “沈乐正万安。”南筠朝她屈膝拘了一礼,这才笑盈盈进来,同她寻了一处相邻的座。

      南筠是她进司乐坊初识的第一人,也算熟捻,因司乐坊如今分南北二坊,南坊归魏蕴掌事,北坊归她掌事,因南筠是南坊的人,平日里便时常爱同她话家常,倘若说得不上台面一些,便是嚼舌根了。

      南筠素来性情比旁的宫女有几分跌宕不羁,沈衣期瞧过她的户籍,她也不过早自己一年入宫罢了,难免身上沾着些市井气息,是个爱财如命的主。唯独说话言辞刻薄得紧,沈衣期倒也浑不在意,只觉得同她相处甚是自在。

      “魏乐正的得意门生都来浑水摸鱼了,似乎是名唤什么紫莞的,”她斟茶换盏,期期艾艾道,“旁人只当我南坊无人了。”

      南筠听罢她这番有意戏谑之辞只当未闻,丝毫不放在心上一般,倒是一改往日作风,惹得沈衣期打眼瞧她。

      她自袖兜里取出荷包解着系带往桌案上倒,“咣当——”一声。

      一锭金元宝,两端圆弧,中间微凹,印着字迹隽秀的小篆,方方正正露出“景平年间”四个小字。

      “得了吧,她能长久几时?”南筠一面掂了掂这金元宝的分两,这才顾得上搭理沈衣期,一面嗤之以鼻道,“我看她还不如北坊的魏乐正,整天穿些花红柳绿的俗物,还海棠春呢,狐媚子非要装仙品的伎俩罢了。”

      “如今宫里头正是国库大开的时候,偏你荷包里鼓了起来,这算什么道理?”沈衣期将她这些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见她这幅财迷心窍的模样有趣,有意唬她,“若教旁人见了,仔细扒了你的皮。”

      “不过是一桩你情我愿的生意,你当我发白事财不成?”南筠收了金锭子,这才一五一十告诉她,“永和宫的冬儿来拜我,你说奇不奇。不知晓的只当她主子仙去,她却来拜我,我既受了她那一拜,自然不好再辜负她。一问才知,送葬觅渡岭皇陵,凡是永和宫中人,都是要守灵去的。”

      “你收了她这样大的好处,原是要替她守灵去了?”沈衣期眉间微簇,因她实在也是第一回见证皇族丧葬,心下虽生出几分惴惴却也措手无错。

      南筠不以为意颔了颔首,吃了口茶,便将此事按下不表了:“魏乐正在宫里头这个年纪,好去做嬷嬷了,偏她是个有手腕的。说起来,今儿太子殿下只召见了你,却不曾召见她。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平日里同史贵妃走得近了一些。”

      “我只说无论德艺双馨,亦或是家世样貌,定国公的门楣压下来谁敢轻易置喙,你天生的好福气,是权官达贵的命,她凭哪点来同你相提并论?”

      末了她朝沈衣期眨了眨眼:“你若坐了司乐坊的第一把交椅,旁人来拜我的时候我也好更受用一些。”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