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攻略》夏荼

2、玄武

　　“我记得，你同我说过——”
　　“只要能够打败你，我就可以离开这里。”

　　离伯缓慢眨眼，瞧着持剑严阵以待的少年，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殿下，你不要做傻事，没人能在襄王陵里打败守墓的玄武兽。”

　　萧怀琰眼中依然坚定：“是啊，没有人。”

　　离伯有些得意，觉得太子琰到底还是嫩了些，就这样轻易地被自己说服了。
　　却不想，少年下一句道，“可我已经不是人了。”话音落下，玄武剑便刷刷几式向老者面容抖去，剑光在暗室中千变万化，烛光映着玄武剑黢黑的剑身，竟然折射出道道刺眼白光。

　　随着少年凌厉的剑招和诡异的走位，剑影泠泠若积雪、皎皎似白月，可只要一旦缠身，玄武剑便会刺穿对手身体。
　　离伯瞳孔猛地缩起来，就像是蟒蛇的瞳仁，他那副看起来可能随时会平地一摔的身体此刻倒是灵敏至极，神情不改悠然自得，而每一次都能好巧不巧地躲过剑招。

　　萧怀琰从没有如此诡异的对战经历，明明是在和一个腿脚不方便、说话走路都慢吞吞的古稀老者对决，可施展的剑招却被完全压制一般，对方仿佛永远都能猜出他下一招进攻的地方！甚至，说句伤人自尊的话，少年动作在这个老怪物眼中就跟三岁小孩舞弄木剑般幼稚！

　　萧怀琰牙根咬紧，利用自身作为鬼魂的速度，霎时瞬移到离伯身后，举起长剑便要刺，然而离伯气定神闲地转过身，伸出右手两指，便稳而准地夹住了玄武剑——

　　离伯悠然得意道，“太子殿下，如果你能赢过老朽的话，老朽我就送你一只小玄武，作为你的守护兽。”

　　玄武剑因为剑柄和剑身不同两方的力气相抗，开始发出铮铮声。萧怀琰心里骂着这老怪物的变态实力，嘴上咬牙笑道：“心意领了！”

　　离伯左手手指重重一弹，“撒剑！”

　　萧怀琰整支右手手臂一麻，却不愿就此放开玄武剑，真气沸腾将少年衣袖震得粉碎。

　　“再不放手的话，”
　　离伯慢悠悠地往玄武剑身上比划出一个兰花指，“你的整条右臂都要废掉了……殿下，虽然你没有了肉身，灵魂不再受躯体束缚，即使废掉胳膊也依旧会有新的臂膀长出来，但你的知觉好歹是真实的。”

　　萧怀琰已然满头大汗，臂膀匀称的肌肉上爬满恐怖的青红血脉，就像是毒蛇攀附其上，低吼道：“活着的时候我不怕死，难不成做了鬼，我还会怕这断臂之痛？！”

　　……就没见过比蛮驴还倔的蛮小子。
　　离伯有些无奈地想着，可是又觉得这才像主人的血脉——英武骁勇，血性方刚。

　　南汉统治中原汉土已有百年之久，从襄王开国、武王奠基、惠王中兴之后，九州汉土便兴盛文治儒化，上到王公贵族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下到乡野百姓拈酸诗文、舞文弄墨，整个王朝都兴盛诗赋而不喜枪剑。
　　尤以文王为例，君王先天不足、身体羸弱便因此不善武艺，甚至走两步喘两声；
　　朝堂之上文官的地位远超于武官，这就搞得臣民一味地钻研学术文化，这就搞得武将甚是憋屈。

　　盛世中，诗词歌赋的兴盛，能作为王朝的点缀；
　　可乱世中，那附庸风雅的点缀就成了王朝的拖累。
　　无怪乎，塞外戎族一路南下犹入无人之境，一方面是因为有人里通外敌，另一方面便是臣民上下被儒化得连寸铁都举不动。
　　面对六胡南征十万铁蹄大军压境，守城官员甚至连反抗都不敢就举了白旗。

　　趁着离伯散了心神的功夫，萧怀琰手腕一抖，玄武剑便登时根据少年心意，化作了一根细鞭，整个人宛如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从离伯手里挣脱，顺便鞭子末梢还将离伯皱如树皮的手背抽出一条深深的紫红色鞭痕印记。

　　萧怀琰有些惊愣地看着手上玄武剑化作的细鞭子，少年反应何其之快，立刻集中精神力，回身一个空翻旋身，那根细鞭又化作长鞭，被舞得像是一条青色巨蟒，毫不留情地朝离伯抽去！

　　离伯本来惊讶于太子琰这么快就能够掌握玄武剑的形态，但反应过来后，他甩出手中拐杖，同蟒鞭缠斗在一起。萧怀琰心知玄武剑不可能奈何得了玄武本尊，哪怕只是衍生出来的傀儡皮囊。他，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打败这个老家伙。

　　少年鬼魂犹如一团黑色烟雾霎时消失，又在下一刻出现在离伯身后，朝着老者肩背就是一个手刀，却劈空了下去，因为老者闪避得比他还要快。

　　萧怀琰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飞扑过去，像头蛮不讲理的狼崽子般抱住离伯的龟壳，双腿用力踹向离伯的膝盖！

　　离伯也不同他客气，扯住萧怀琰的头发就把他像块破抹布般，从自己龟壳上拽下来！可背上少年极为难缠，即便被拽住了双手却冒着脱臼的危险翻身一转，再次踹向离伯的膝盖骨。

　　两人打斗得难舍难分，一招一式，动作令人眼花缭乱；少年刚劲有力，一拳一掌都带能带起疾风，老者不慌不忙，拆解招式游刃有余，脸上依旧是淡定如常的表情。

　　“你不是瘸子！”
　　萧怀琰飞身退开数米，咬牙接上自己的双臂，痛得脸色一白，“那你平日里装什么装！”

　　离伯淡定解释道：“殿下，上了年纪又常年在地陵中呆着，得风湿是很正常的事情。”

　　萧怀琰知道自己并非这老王八的对手，便抬手召回了玄武剑。
　　少年缓缓转过身，挺拔的背影都透着沮丧。

　　离伯想，这臭小子大概是清楚无法打败自己，终于认了自己的鬼命：“其实，殿下反应力不错，这身武艺也不错。这世间的武者，大多有一项赖以成名的绝技，要么是刀剑棍棒，要么是短器弯弓，可我见殿下，无论是刀剑武艺还是拳脚功夫都很不错。”

　　“你可知道，这身武艺是谁教给我的？”萧怀琰低声这样问道。

　　离伯只见到少年周身都散发着强烈的鬼气，一簇一簇的黑色烟雾从他身体中冒出来，又包围着少年和他手中的玄武剑。

　　一团团怨鬼之气冲出来环绕着地宫的每一角落，昭示着主人身体里的伤心与绝望。离伯惊异而忐忑地望着太子琰周身包裹住的黑云——

　　他想起如今被世人称为鬼城的长安，当年也是这个样子。数以万计的不甘怨魂纠缠在一起，怨气没日没夜地充斥着整座城池，无声诉说着被屠城的怨愤。

　　他这一身的武艺，都承自羽林军。
　　而那些将士们，不仅战死于长安，就连死后也背负上千古骂名。

　　少年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而眼尾猩红，离伯被他看得倒退两步，老者像蟒蛇般的幽绿瞳孔也被刺激得放大。

　　活了几百年的老王八始终不会明白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襄王建造了地宫王陵却把自己埋在野岭之上，死后用招魂术也唤不回半点魂灵；而眼前这个少年，明明是最适合代替襄王躺在星曜棺里的人，却发了疯拼了命般地要出去。

　　难道安葬在王陵中，就这样让人难受吗？

　　四周黑气一层层地卷起来，重叠在萧怀琰和离伯之间，很快便建立起快一人高的幕墙。

　　离伯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殿下，你不要做傻事！”他上前几步，却被那黑色幕墙拒绝在外，一抹黑气被挥开，可又有更多的黑气补上！

　　在最后一眼中，萧怀琰将玄武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老王八，我不可能永远都被困在这座王陵里。”少年微挑剑眉，眼神轻蔑而语气决绝：“哪怕做了鬼，也绝无可能。”话音落下那刻，玄武剑剑身划过少年的脖颈，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更多浓黑鬼气从脖颈伤口处喷涌而出！

　　鬼还会死吗？
　　离伯不敢确定，只怕太子琰是真的灰心绝望了，要么魂飞魄散了！

　　一想到即便用过多少遍招魂术也无法唤来的襄王，离伯真是从心底慌了怕了，更加慌乱地驱赶着那些鬼气，眼看着鬼气铺天盖地，离伯顾不上其他，一把丢开拐杖，俯身四脚贴地——

　　在噼里啪啦的巨大响声中，老者衣衫被撑破，转而替代的是一只蛇头、龟身、蟒尾的玄武兽！
　　玄武兽将蟒尾重重地打在地上，发出惊天巨响，下一刻尾巴横扫开黑气，巨大的异兽上前紧张无比地瞧着倒在地上的少年，乌龟爪子小心翼翼地要去碰他脖颈伤口。

　　“别动。”少年睁开眼，黑色瞳孔中倒映出玄武兽瘆人的模样，可是手中玄武剑化作的匕首正直直抵着玄武没有龟壳保护的腹部。

　　“殿下，你这是作弊！”离伯愤愤地比划着乌龟前爪。

　　萧怀琰嗤地笑了，剑眉星目漂亮极了，“你难道没听过兵法里的苦肉计？如果你是我的敌人，现在你也已经死了，而不是来谴责我的作弊。”

　　……这臭小子跟襄王一点都不像！
　　玄武幽怨地想着，心狠手辣又狡猾无比，为了引他上钩，狠起来连自己都舍得砍！

　　少年脖子上的伤口正缓慢地愈合，而黑色的鬼气已经不再溢出来。他站起身来，手中的匕首依旧抵着玄武腹部，逼得守墓神兽不得不随着他的动作而放低姿态。

　　离伯说的没错，鬼魂死不了，断掉的肢体会重新长出来，深可见骨的伤口会自动愈合，可是痛觉却是货真价值连点折扣都不打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萧怀琰面容雪白，衬得眉眼浓烈如酒，无所谓地笑着——
　　死上多少次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依旧能够手握玄武剑，依然能够在扯断神经的痛楚中，清晰无比地找到敌人的弱点，即便是同归于尽也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离伯从没见过这种人，习惯了平静生活的老王八觉得这太子琰太危险了，简直就是个小疯子！
　　如果让他继续不甘心地留在这里，回头把他祖宗坟墓给炸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恐怕这疯小子也做得出来！

　　玄武兽重新变回老者的形象，无奈道：“没错，殿下你赢了，可以出去了。”

　　萧怀琰眼神不无新奇地看着离伯的样子。

　　离伯叹了口气，才缓缓道：“可是你要明白，即便回到人世，你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你只会变成一只恶鬼，然后生生世世游离于人世，最后怀着满腔怨憎、仇恨、失望魂消骨散，就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萧怀琰道：“我也不想就做只鬼，我还有许多心愿未了，还有很多事情未曾搞明白。”顿了顿，少年收回玄武剑，坦然道：“我要回去，也必须回去……离伯你能将傀儡术教给我吗？”

　　离伯像是被人一把扯下平静外衣，愤怒道：“臭小鬼你想得美！”
　　被气到的老王八转身就走，嘴里念叨着，“真是疯了，简直都疯了！”

　　萧怀琰抱着胳膊笑得浪荡，他明白离伯不会舍得自己真的魂消骨散。
　　即便是亡了国的太子，他也是襄王的子孙血脉。
　　所以，他会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