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清尊

10、第十章

　　三百年后·天界——

　　“东君，东君，你终于回来了！”

　　百花丛中，一神人笑盈盈地看着东君。

　　“你是——”

　　“夜华，忘了吗？五天前，我们还见过。”那神人搔了搔头，突然又道，“啊哈，我忘了，天上一日，人间一百年。呵呵，对你来说，应该过去五百年了。”

　　东君侧首一思。“嗯，似乎……在很久以前，见过你……在梦中……”

　　夜华抿嘴一笑。“对对，你是在梦里，我不是。其实，十天前我们还一起弹琴下弈，相处甚欢。”

　　“十天？”

　　“唉——”夜华长长地叹了一声，拉着东君一起坐下。“看来，你都忘了。十天前和我在一起的是你的前世。时间过得真快，我才眯了眯眼，你竟然转世投胎了，才睡了几日，你又回来得道成仙了。这凡间和天界的差异果然大。”

　　东君看看四周，五彩缤纷。“的确不同，天界很美。”

　　夜华挥挥手，满脸不在乎。“看了百年千年，再美亦毫无感觉了。”

　　“嗯。”东君点头。仙人修为高，可与天地日月同寿。

　　“对了，你回来就好了。这司春之神的职责重归于你，只要玉帝历劫归来，咱们便可以各归其位了。”夜华伸伸懒腰，这么些天，他在这百花园里睡得骨头都懒了。

　　“嗯？”东君一脸不解。

　　“你原就是司春之神。”琢磨下，夜华问道，“你飞升后，还未见过玉帝是不是？”

　　“没有。”东君也觉得奇怪，通常成仙后，都应去拜见玉帝才是。但他成仙后，只去了凌霄殿，御座上并无玉帝，唯有神器和帝冠。

　　“你下凡的五天后，玉帝也去凡间历劫了。这一去，便要七日，如今只过了五日，还需两日方能回来。”

　　“历劫？”东君喃喃。玉帝也要历劫？众神之首，天界之尊，同样要历劫？

　　“是啊，你以为成了神仙就不用渡劫了？”夜华耸耸肩。“成了仙，正是劫难的开始，往后还有数不尽的劫等着我们。”

　　东君淡淡地笑。立于众花之间，感受欣欣向荣的生机，不禁回忆起在人间的一切。

　　玄真……

　　胸口，仍会隐隐作痛。他在生死边缘挣扎之时，是玄真用自己的修为重塑了他，而他却永远的堕入了魔道。

　　便是相爱又如何，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再不能缠绵悱恻了。

　　便是仙魔两隔，他的心底一直珍藏这份情爱，足矣。

　　相爱，并不一定要相守。

　　见东君若有所思，夜华在一旁偷偷掐指算了算，拧眉。

　　奇怪，东君成仙后的第一劫似乎还是情劫？

　　*** *** ****

　　两天后，玉帝历劫归来，众神仙跪拜迎接。

　　东君跪在凌霄殿的一角，只见御座上一片金光，遥不可及。不知跪了多久，忽然玉帝宣到他的号。

　　他出列，单独跪在殿堂之中。

　　玉帝的声音飘渺虚无，命他回归其职，便让他退下了。

　　东君恭敬地拜谢。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司春之神，能在大殿上拜见玉帝，何其荣幸。无意间抬头，蓦地怔愣。

　　御座上那超越一切色相的九天之尊，竟是如此的熟悉！

　　玄真？

　　玉帝似有若无地瞥他一眼，挥一挥手，要他回位。他再拜，惴惴地退到角落，以为平静的心，再度波动，一些久远得属于前世的记忆慢慢地回来了。

　　原来，至始至终，他还陷在情劫之中？

　　**** **** ****

　　“你这贪嘴的狐狸——”

　　东君刚飞行一段距离，就听到道德天尊的怒吼声。前方冲来一道白光，直直往他怀里钻去。

　　“咦？”他下意识地抱住一团雪白。

　　九条尾巴甩啊甩啊，白狐嘴里叼着一只酒瓶，淡银色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好不狡猾。

　　叹了口气，东君摸摸怀里那团毛。“太光……你怎么可以……又偷天尊的酒？”

　　太光贪嘴的舔舔舌，不断地晃尾巴。“天上的琼浆玉液，就属道德天尊的酒最好喝。”

　　“是啊，本尊的酒好喝，但你这只小狐狸也不该天天来偷喝。”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吓得太光差点捧不住怀里的酒瓶。

　　“见过天尊。”东君施了施礼，恭敬地望着天尊。

　　天尊长得极好看，全身泛着淡淡的金晕。“把这只小狐狸给本尊，待本尊好好教导他一番。”

　　“不要——”太光卷起尾巴，使劲地埋进东君的怀里。

　　东君为难地一笑。天尊毫不给狐狸拒绝的机会，手一挥，太光便到了他手上，一下被倒提着。

　　太光不断地挣扎，挣了许久，也无济于事。

　　“东君——”他可怜兮兮地望着东君，不过爪子还死命地捧着偷来的酒瓶。

　　“恭送天尊。”东君无视太光期盼的眼神，目送他们离去。摇摇头，他踩着仙云，继续飞行。

　　太光成仙都有百年了，何以死不改性，每天去偷道德天尊的仙酒。次次被抓，次次逮去听经念经，真是——自作自受。

　　天边晚霞满天，快要黄昏了。他加速飞行，到了玉帝所住，由天兵带领，进入宫殿。

　　他心中不由的困惑，为何玉帝招见他，不在凌霄殿，而在此处？

　　宫殿大而安静，一路行来，竟连个侍仙都不曾遇到，他犹豫地进入深入，不知不觉来到了玉帝的寝宫。

　　“你来了。”寝宫里响起轻柔的声音。

　　东君一惊，急忙跪拜。“东君拜见陛下。”

　　“无需多礼。”玉帝的声音近在咫尺，东君禁不住抬头，赫然看到了玉帝的尊容。

　　如此近的距离，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这张玉颜，一直印在心头，不曾忘记。转世投胎为凡人时，进寺庙道观看到玉帝的神像，心里总有一股悸动，后来修真入道，心里念的想的便是眼前这高不可攀的帝尊。

　　然而，那拥有相同面貌的人，入了魔道啊！

　　“东君请起。”玉帝温和地道。

　　东君战战兢兢地起身，低着头不敢再看帝尊。不知为何，他感到面前的人不像凌霄殿拜见的玉帝，似乎多了一丝温情？

　　“来。”玉帝突然朝东君伸出手。

　　东君踌躇了下，颤抖地把自己冰冷的手放入那温厚的掌中。

　　被九天之尊拉着手，行走在殿堂里，是何等的殊荣？

　　他们一前一后地往前走，东君偷偷打量四周，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不知陛下召小仙有何要事？”

　　玉帝回首淡淡一笑，令东君一阵恍惚。玉帝的脸为何与玄真的重叠了？

　　“有一个人想见你，朕带你去见他。”

　　“啊？”东君不禁紧张了。谁？究竟是何人想见他？竟还要让玉帝引见？

　　玉帝带他来到一面镜子前，停了下来。东君故镇定地打量四周，却发现此处除了他们，并无其他人。

　　恍惚间，他的背后被人猛地一推，身子失去平衡，瞬间撞向镜子，他大惊失色，想施法，法力却受制，半个身体竟被镜子“吃”了进去，他急急地回头向玉帝求救，却看到那九天之尊只冷冷地站在远处，无情地看着他一点点地被镜子吞噬。

　　——为、什、么？

　　东君的意识渐渐迷糊，怎以都想不通，玉帝为何要暗算了他？

　　身体下沉，在混沌中下坠得很快，四周一片黑暗，他放弃了般，没有任何挣扎，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下坠感消失了，身体似乎触到了一团柔软，他情不自禁地睁开眼睛，华丽的床帐赫然入目。

　　这里是何处？

　　他倏地坐起，摸摸身下，竟是柔软的丝褥，而纱帐垂挂，朦朦胧胧的，分明是供人睡眠的床铺？

　　一丝阴冷袭来，他哆嗦了一下，颤抖地掀开纱帘，往外一看，大惊失色，床外那阴森森的摆设，根本不是天界所有！

　　这里是哪里？玉帝为何把他推进这里？

　　“你来了。”轻柔的声音让他以为是玉帝的，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却在不同的地方出现。

　　一道红影出现在床前，东君眨了眨眼，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他一怔。

　　超越尘世一切色相的完美容颜，与九天之上的那位如出一辙，然而他却拥有骇人的魔气，红发红眸，额间是象征魔王的图腾，他——是魔界之主？

　　“你——”东君心口一痛，感到窒息，视线一片模糊，以为归为平静的那段情，竟在刹那间跳脱出来，令他神魂都为之颤抖。

　　“是——是你吗？”捂着胸口，东君哽咽。

　　“是我。”魔王来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他。

　　是他！真是他！

　　那个他以为无情无爱，却为救他而堕入魔道的玄真，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分明去拜见玉帝，为何被推进镜子，人便掉进了魔界？

　　“玄真，为何你长得和玉帝一模一样？”他问。

　　玄真伸手触碰了下他的发丝，在他惊诧地注视下，忽而把他拥入怀中。东君不禁瑟缩了下，一时无法适从，闻着熟悉的味道，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华阳洞，他们结为道侣后，如胶如漆，日夜缠|绵……

　　东君脸一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他们一个是仙，一个是魔，如此抱着，身体本能地有些抗拒。

　　“害怕？”玄真低笑一声，捏着他的下巴，低头便是一吻。

　　“啊——”纯净浑厚的魔气入侵体内，他难受地瘫软，玄真趁机压了上去。

　　“不要——”东君无力地推着他。

　　“别怕，我不会毁你道行，我只想好好爱你。等了两百年，只为了这一刻，东君……”玄真温柔地安抚他，与他纠缠在一起。

　　“唔，啊？”东君眼睛迷蒙，反应略显青涩，当慢慢被哄着打开身体时，熟悉的感觉渐渐地回来了。他低泣了起来，眼泪滴在丝被上，手紧紧地抓着玄真的肩膀，若能在这一刻死去，亦心甘情愿。

　　“放松。”玄真温柔地吻他的泪，东君皱了下眉，感到疼痛，却舍不得他离开，任他一次又一次地拥抱自己。

　　“啊，啊啊……”

　　纯厚的魔气涌进身体，既难受又令他沉醉不已，当玄真撤离时，东君已半迷离了。

　　玄真轻手轻脚地抱着东君，隐隐一叹。看来仙体果然还是无法承受魔气。

　　东君迷糊地望着他，小声地呢喃着：“玄真……”

　　“天亮了。”玄真道，“我送你回天界。”

　　“啊？”东君还想问什么，人便沉入了黑暗中。

　　身体飘啊飘啊，似乎飘了许久，当他从昏睡中醒来，人已不在魔界了。

　　天界的仙气围绕着他，体内的魔气净化一空，他动了动，除了那羞人地方仍有点痛，倒没别的不适。

　　东君撑坐起来，丝被滑落，露出满是爱|痕的身体。他轻呼一声，拥着被子，一转头，便看到了坐在附近人。

　　玉帝？

　　这是怎么回事？他……他竟然躺在玉帝的床上？

　　“你醒了？身体可有不适？”好像并未看出他的窘态，玉帝淡然地问。

　　“陛下……恕东君斗胆，您……为何暗算我？”

　　玉帝无悲无喜，起身来到床上，东君缩了缩，不敢直视玉帝的尊容。

　　“你在想，为何我与魔帝长得一模一样？”

　　东君猛地抬头，怔怔地望着近在眼前的脸。是啊，玄真和玉帝究竟是何关系？玉帝招他来，又有何目的？这位九天之神在想什么？

　　“以凡间的算法，应是一千七百年前，蟠桃会上，我与一小仙隔着瑶池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知劫数来了。五百年后，那小仙故意犯了天规，被打入轮回。”玉帝平静地望着东君，继续道，“五百年后，我离开帝座，道是去人间历劫，其实不过是应了那小仙的一片痴心。我分出一半神魂，进入轮回在凡间投胎为人。那分神成人后，自小道缘颇深，很快便入道修真，百年间历了四十八劫，只要再历一劫即可得道成仙，然而最后一劫却是情劫。”

　　下面不必他说，东君也清楚了。

　　原来如此！

　　玄真不过是玉帝的一半分神，他入凡尘，只是为了应他东君的情。然而，两人在凡间纠缠了二百年，玄真却为他入了魔道。

　　“玄真还是玄真么？”昨夜是真是幻？与他缠绵一夜的是玄真还是眼前的……玉帝？

　　“虽是分神，他的情，他的爱，我皆可在九天之上感同身受，但他的作为，并不受我控制。我绝想不到，他为了救你，甘愿堕入魔道。”

　　东君沉默不语，玉帝轻叹一声：“这个分神实在厉害，一入魔界，便掀起腥风血雨，很快成了一界之主，我用了足足两百年，方将他收回本体。”

　　东君一震。收回本体？那么，眼前的玉帝和玄真有何区别？

　　他轻晃了下头，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的道行太浅，完全无法探知玉帝的无边神力。

　　迷惘中，忽被揽入宽厚的怀抱中，他一惊，不解地望着玉帝。

　　九天之尊微微一笑，用手指轻轻摩挲东君的唇。“小东君，还不明白么？我即是玄真，玄真即是我。我和他，只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形式。你应知，神本无相，拥有无数分神，每个分神皆是本体的一部分。分神回归本体，所有记忆和修为都将归本体所有。”

　　“……那……玄真的魔气呢？”东君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在凡尘和玉帝的分神有了一段情。

　　“嘘——”玉帝神秘地一笑。“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我体内有魔气，我的分神是魔界之主，唯你知我知。”

　　东君眨眨眼，不敢置信。

　　他和他的秘密？这不可能！三清，五老君，四御中的其他三位神力高深，只要掐指算算，都会一清二楚啊！

　　“即使他们算到了，也不会说什么。”玉帝道，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帝位。“若执着于权贵，便不是神仙了。”

　　东君点点头，似懂非懂。

　　“你明白便好。”轻轻抚摸他，帝君淡然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情|欲。

　　“呃……”东君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被玉帝压在了床上。

　　这……这……

　　他一慌，推着躲着。“陛下……”

　　“唤我玄真，东君。”玉帝道。

　　“可是……”东君惶恐。和玉帝如此亲近，他怕亵渎他了。

　　“傻瓜，你道神仙无欲无求？”玉帝轻轻地吻他的眼，充满了爱怜。“你和我的分神夫妻七十多年，难道就无法和本体亲近？都是我，不是么？”

　　“呃……”东君微微喘气，不再挣扎了。他还是他，爱|抚的方式都一样，闭上眼，慢慢去感受，除了他的身份不同，分明是同一个人。

　　“玄真……玄真……”情不自禁地叫出声，他敞开身体，紧紧地与玉帝结|合在一起了。

　　“啊……”完全不同于分神的魔气，此时深入他体内的是纯净的仙气。越来越多，直到充满全身，无法承受太多了。

　　“东君……”深深地吻怀中人，不同于在神殿时的冰冷尊贵，此时的玉帝多了一丝柔情，只为怀里的小神仙释放。

　　玉帝揽着东君，深情地抚摸他的发丝。被一团祥和之气包围着，东君昏昏欲睡。

　　玉帝懒懒地倚在床上，怀里拥着至宝，低垂着眼，神态祥和。

　　睡吧，吾爱。

　　**** *** ****

　　“帝君，帝君……”魔殿上，一魔臣冒死呼唤帝座上的魔帝。实在想不明白，当着一堆臣子的面，魔王竟闭目养神，对臣子们的禀报充耳不闻。

　　魔王不开口，一堆要决策的重大事情放着可怎么办？

　　“帝君——”

　　帝座上的王缓缓掀开眼皮，赤红的眼一扫众魔，寒冽如霜，众魔吞了吞口水，不敢喘一口大气。

　　那打扰帝王养神的魔臣汗涔涔地跪着，生怕魔王心情不好，砍了他脑袋。

　　却不料，魔王轻笑一声，道：“朕——神游了。”

　　咦？

　　一干臣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从帝位上站起，一身红衣的魔王对臣子吩咐一句。“立刻去准备准备，朕明日要娶魔后。”

　　丢下一句惊天动地的话语，魔王如风般地消失，留下一干目瞪口呆的魔臣。

　　娶……娶魔后？

　　同一时间，天界的凌霄殿上，诸位神仙也像炸开的锅一样，热闹非凡，因为——那御座上高不可攀的玄穹高上玉皇大帝要娶天后……

　　唯有那仍在玉帝床上沉睡的小神仙，嘴角带笑地沉静在梦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