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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娜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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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菲儿打通电话时,萧娜拉已经坐在长椅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她梦见自己刚出生不久,被母亲用细绒毯包裹着,放在小推车里,推到了街口。街上车水马龙,喇叭声此起彼伏。她的小车却如同一片世外桃源,隔绝了一切噪音,只有车把上绑的小铃铛,金灿灿的,摇来摇去,声音清脆悦耳。她梦见来到爷爷家的院子里,紫藤花开的洋洋洒洒,棚架下,哥哥们挥舞枝条,嬉戏打闹,姐姐维莉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掐了一朵紫藤花,别于鬓角。她看到刚进大学时的自己,蜷缩在舞会的角落里。乐声轻扬,她终于鼓足勇气踏进舞池,裙角轻飞,众人投来热切的目光。人群中,有人喊出了她的名字,她惊喜地回过身,他站在一团浓烈的阳光下,冲她伸出了手。她飞奔过去,可指尖甫一碰到,指端的那个他瞬间化作了幻影,仿若碎了的肥皂泡,漫天飞舞。
娜拉浑身一抖,醒了过来,包里的手机不停震动。
“老天,你总算接电话了,你在哪里?”好友廖菲儿语气急促。
“我,我在机场,”娜拉定了定神,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他刚走。”
“我还说这大周六的你跑哪儿去了,原来去送你的梁山伯了!” 师兄姓梁名均,可自从廖菲儿知道她的心意后,总是一口一个梁山伯祝英台地称呼他俩。“不错,也算是了了心愿,喂,他说什么了,是不是说在大洋彼岸等着你啊,要不他就说——,”廖菲儿蔫坏地笑起来,模仿梁均的语调,“哦,娜拉,你来加州看我吧!”
“我没和他道别,”娜拉打断了她。
“没道别?!”廖菲儿一声怪吼,“什么意思,那你,那你去干嘛啦?!”
娜拉好希望时光倒流,让她晚到一会儿,跳过送别的那一幕:一个红衣女孩飞奔过来,一下拥住了他。她只觉一颗心砰砰乱跳,快要炸开,扶着立柱,才勉强站稳。她必须承认,自己没那个女孩勇敢,即使在心里想了百遍千遍,也没勇气喊着他的名字,扑到他怀中,诉说一年多来无处安放的情愫。当然,她也幻想过,也许有一天,他能拥着她回应她,用他宽厚的手轻抚她的发丝。一切都结束了吗?当时,她倚在柱子后面,突然想起了那张信笺。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是的,也许一切还来得及。她抓过书包,拼命翻找。可是没有!!她将所有东西倒在了地上。还是没有!昨晚落录音棚了,肯定是这样!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就像肥皂泡,“扑哧”一声化成了乌有。
他走了!
从转身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泪不断地流,直到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失去了意识。
“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多想了,”沉默片刻,廖菲儿转移了话题,“昨晚你们玩的挺好吧,我睡得太香了,都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你一大早啥时候走的!”
娜拉的胸口一紧。
“喂,你在听我说吗?”
娜拉含糊地应着,她不想对好朋友撒谎,可整件事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她的脑袋“嗡嗡”直胀。
“哦,今早年级主任打宿舍电话找你来着——”
“她找我,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助学金的事,说又要推迟了,让你通知一下名单上的人。哦,还有李学洲那个家伙,鼻子比狗还灵,主任电话那边刚说完,他就闻着味打电话过来追问,为什么名单上没有他!你说他不是有病吗,名单上周就公布了,他还不停地问,我都想摔他电话了!”廖菲儿对他烦透了,“什么人呢,昨晚新手机都换上了,还好意思说穷,哭着喊着领助学金!”
“回去我再给他解释吧。”
“哎,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吧,听说刚上了一部Leonardo的新片,评分还挺高的——”
“我去不了,你约别人吧,晚上是我爷爷的寿宴。”
娜拉不顾廖菲儿在电话那头哼哼叽叽,挂了电话,这才发现有一条短信未读——母亲叮嘱她晚宴早点过去。还好,平日里住校,昨晚彻夜未归的事算是敷衍过去了。
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四岁学钢琴,五岁跳芭蕾,六岁练书法,学业好,守规矩,始终沿着父母规划的目标前行。她所在的高中是市重点,而她的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三名。高一时,她迷上了诗歌,偶尔也去投稿,后来被母亲发现了,她觉得那种小资小调属于不务正业,下令禁止。直到毕业前,她都是学霸级的人物,而且还有一句堪称让她扬名的话——“就算老师讲的是毛线,我也能织成毛衣!”实际上,她的原话并非如此,那节物理课她生病了没去听,向同学借笔记抄,笔记写得实在太乱,让人理不清头绪,就像一团毛线,于是,她就说了句,我怎么能把你这团毛线织成毛衣啊?!结果传来传去,就演绎成了现在的版本。
命运弄人,高考时她发挥失常,离目标学校差了十分,于是那句话也变成了一个莫大的笑柄!还有对文学的“不良癖好”,更是被归为罪魁祸首。
好在那段压抑的日子过去了。她听从父亲的建议,选了英语同声传译专业。跟随国家领导人出入各种国际场合,多荣耀!父亲常指着电视新闻说,眼角含笑。如果真能让他感到自豪,或许这个选择是对的!
娜拉一直都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和男孩一样优秀。父亲是想要男孩的。自她出生以后,父母常为再要孩子的事争吵。吵得最凶的那回是她九岁那年,父母以为她睡着了,在客厅里聊天,声音渐渐大起来,后来演变成一场电闪雷鸣。门外,传来母亲尖利的吼声:要生你和别人生去,我不生!她扒着门往外看,父亲掀翻了桌子,扬长而去。自那次之后,父母当着她的面争吵少了。她更加努力地扮演乖乖女的角色。从大一开始她就是班干部,大二进入校电视台,做英语新闻主播,一切的一切按照优等生既定的套路进行。父母应该是满意的,至少从上大学以来,再也没见过父母因为她而红过脸。
有时她也会觉得累,最放松的时候,是和哥哥姐姐在一起。高考那段时间压力大,大哥希扬就成了她倾倒烦恼的垃圾桶。二哥华翔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大学开学的第一天,他第一时间叮嘱她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理由是——人生苦短,韶华易逝!她和姐姐维莉最亲近,毕竟都是女生,有什么心事最爱说给她听,姐姐与生俱来的自信让她羡慕不已。可是两年前,姐姐留下一封信,离开了,从此少有音信,好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或许应该说,她希望所有人觉得她消失了,直到有一天忘了她是谁。
自从姐姐走后,一切都变了。大哥结婚后,话越来越少,每次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二哥更不必说了,根本没时间聚会,所有功夫都花在出差写报告和加班上,偶尔约她吃饭,一顿晚饭功夫也有两三个电话打进来。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在按既定的轨迹活着,而自己呢,现在的一切似乎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的指尖从手机通讯录上滑过,再低头时,屏幕上居然蹦出一个名字:梁均!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呆呆盯着屏幕。以前但凡接到他的电话,多么欢心雀跃,可如今,单单只看了一眼,心头好似被剜出个血口。一切还能恢复如常吗?就像第一次邂逅的那个午后。
那还是大二的时候,她从宿舍出来准备去阶梯教室学习,碰巧经过礼堂,听到里面飘出朗诵声。她好奇地走了进去。偌大的礼堂里,只有前排零星坐着几个人,正在聆听台上的人朗诵。台上的男生带着圆溜溜的黑框眼镜,瘦弱的身板外面罩了一件大大的白衬衫,摇头晃脑地在台上念着,样子十分滑稽,好像大号的哈利波特。想到这里,她不由笑出声来。笑声惊扰了前面的几个人,一个男生走过来,表情严肃,“同学,电视台正在进行面试,除了报名参赛的,别人不能旁听。”
大学报道时,她就听说学校电视台在招人,本来想报名加入的,可听说不招大一新生,只好作罢,眼下转眼已经到了大二。她吐了吐舌头,试探着问,“我可以报名吗?”
“你填过报名表吗?”
娜拉摇头。
“有老师推荐吗?”
娜拉又摇头。
“那今天不行,你先回去吧,只有递交了报名表或推荐表的才会安排面试。”
娜拉悻悻地转身,刚想往外走,听见前排有人说,“天明,今天面试的人就这么多了,她如果想试试,就让她过来吧。”
那个声音醇厚有力,淡淡的磁性仿若流水,穿透礼堂的每个角落,激起徐徐回响,在她耳边萦绕。他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娜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转身,又是何时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好,我叫梁均,负责今天的面试,你想加入校电视台吗?” 他面带微笑,目光亲切,礼堂的灯光洒落,他和眼前的舞台都熠熠发光。她的心疏漏了一拍,僵在那儿,时间停止了。
“同学?!”
直到他再次确认,她才缓过神来,连忙点头。
“你能给我们朗读或背诵一段吗,哦,你没准备材料是吧,嗯,我看看这里有什么——”他扭头翻找桌上的资料。
“我可以背Robert Frost的诗吗?”她小心地问。
“英文的?”先前想赶她的男生看了看梁均,惊讶地挑了挑眉。
“对,我是外语系的,”娜拉点头。
“The Road Not Taken”梁均的嘴角弯了弯。
没想到他一下就猜中了,她怔了怔,赶忙点头。
就这样,凭借那首“The Road Not Taken”,她成功扣开了学校电视台的大门。进入电视台没三个月,电视台开始规划学校自己的英语新闻节目,她以姣好的面容、扎实的英文功底,毫无争议地做了晚九点的新闻主播。
当然,比这些更令她开心的是,她常在电视台碰到梁均。那种感觉很美妙,好似趴在橱窗上垂涎最心仪的糖果,即使触不到,只需看着绚烂的糖纸,甜味就能化在心里。这就是初恋的感觉吗?她不知道,只知道想起他的名字,或是他说话的样子,她就忍不住笑出声。她喜欢写诗,自从认识了他,每每提起笔铺开纸,眼前萦绕的身影也总是他。
后来的大半年,她见他的机会少了。听说他慢慢淡出了在电视台的工作,全力备考出国,还有人说他母亲身体不太好,他除了照顾家里,还做了两份家教。平日,偶然在校园里碰见,寒暄不了几句,他就匆匆离开了。
再见面,竟已是告别之时。每周五下课后,她都要去台里提前录周日晚上的节目。昨天也不例外,她推门而入,抬眼便看到他。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他的眉间多了些许憔悴。他倚在桌边,正和台里负责剪辑的男生说笑。他的笑声很大,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她早就听说他拿到了国外知名大学的offer。
“祝贺你!”她沉默片刻,终于挤出点笑,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有人探头进来,邀请他参加电视台晚上的聚会。“哦,不行了,我明早的飞机,还要回去准备!”他浅笑。她的脑子乱成一锅粥,烦乱地打开书包,手刚伸进去,触到一张纸,好似触电般,立即弹了回来。那是她写的一首诗,为他写的。她偷瞥过去,还好,他没有察觉,仍和那个男生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她稳了稳心神,快速攥住了信笺。有人过来,叫走了负责剪辑的男生,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他。
房间里好静,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捏着信笺,手缩在衣袖里,指甲慌张地揉掐。娜拉,你能再勇敢点吗?心底响起一个声音,可那个声音太纤细了,还不及她的呼吸声大。
“娜拉——”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你——,你也保重。”
他要走了!娜拉心里着急,已经顾不上手里的信笺,另一只手向包里掏去,“听说,听说出国要花很多钱的,”她始终不敢抬头看他,“我有些压岁钱一直存着,也没什么用,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他的手忽然压了过来,就压在书包上,一股炙热徐徐传来,她触电般,一时无法动弹。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都将银行卡带在身边,为的就是见面时可以给他——如果还能见到他的话。还有就是——,手里的纸片。她愣愣地抬起头。他的双眼黑沉沉的,恍若深夜的海,潮水涌动,却始终波澜不惊。
“不用了,谢谢,”他的语调永远淡淡的,“钱的事已经解决了,这些钱,你还是留着吧。有一天你会发现,它们是能解决很多问题的,”他垂下头,再抬头时,眼中总算出现一丝亮光,“哦,这本诗集送你吧,我看过的,这次行李打得太满,已经装不下了。”娜拉竟没勇气接过来,他嘴角挂着笑,将书放在了桌上。
外面陆续有人走进来。
萧娜拉!!她恨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和大家告别了,”他笑着走出去,再也没朝她的方向看一眼。
等他走远了,娜拉伸出手,发现攥在手心的咖啡色信笺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上面还有道道指痕。
那晚,节目录得很慢。她心里时而窝着一团火,时而又冷得难受,口误百出。“你这是惦记着晚上台里的聚会吧!”负责录制的男生笑她。“是啊,”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盼着呢,一直盼着这一天!”
“妈妈,看,飞机拉线!”
一个稚嫩的童声将她的思绪扯了回来。娜拉收起电话,取出了诗集,翻到那一页,轻声读起来: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你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你的归宿。是这样吗?!我从来不是你的选择,也永远不能成为你的归宿?!
娜拉合上书,走出了机场大厅。她仰起头,眼泪终于没再流下来。天空很蓝,云很低,低得仿佛能摸到自己的心事。一只青鸟发出犀利的叫声,冲进云层,眨眼没了踪迹。
娜拉深吸一口气,伸开蜷着的手指,点中了另一个人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