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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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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没有听过……”听见“瑶光”两个字,母亲僵硬的脸再次僵硬地展现出笑容,如果不是抹了脂粉,一定能看到她惨败骇然的面容,因为她的声音里就是这种颜色。
“您……真的没……”
“没有。”母亲再次握住我的手,尽量地使自己变得放松轻快。“你,谁跟你说过这个名字吗?”她显得小心翼翼,“不过,我倒从没听过……”
“我只是看到……”
“在哪儿看到的?”母亲禁不住急切起来,却又连忙掩饰,“不是什么书上吧”?
“就是书上看来的。”我说,“有书上说王母瑶池有七个仙女,其中一个叫瑶光,我觉得很好听,想问问有没有人取用过。”
母亲将信将疑,却也不再多问,只说道,“想来《论语》《女则》里不会有这样的人儿,你看了这些消遣的书,自己知道就好了,也莫再让别人听见。太后也向来不喜女儿家看别的书的……”
她看着我,似乎在恳求我答应不再向别人询问这件事。
我明白母亲的用意,其实也从她这里得到了答案。
“伊川明白,不再说这件事了。”我握着她的手,她那微蹙的眉头终于展开。
前去清宴堂探问的丫环回来报知太后已经起床,母亲便拉了我一起去请安。
太后看见母亲前来请安,不免又心疼地嗔怪了她两句。母亲则整个儿显得心不在焉,总是不时地看着我。
从太后那里出来,母亲向太后请示道,“儿臣许久没有看见伊川,今日想同她一起到夏园看看”。
太后听了很高兴,也许她也觉得我太久没得到母亲的亲近,很快就答应了。
夏园里紫薇花正在盛放,一簇簇粉的紫的缠绕在枝头,远远看去姹紫嫣红的毫不逊色于春天。母亲白日里精神还好,除了眼神黯淡外与平常无异。
我们走到几棵正在开花的栀子树下,母亲突然站定,语带感慨地说道,“当年花大人培育这些花草尽心尽力,每到栀子结果的时节,我们还会到这里来采摘染料,现在物犹在、人已非,果然白驹过隙不饶人……”
“听说花大人的女儿心梅性类其母,也喜欢侍奉花花草草,花大人倘若泉下有知,应当心有所慰吧。”
母亲的手从栀子花上放下来。当时的我只当她睹物思人怀念花大人,却不知除了花大人,还有一个“我们”。
那天的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我觉得亲近。她不再是事事都讲求礼数教养的疏远样子,她的感伤和怀念之情流露在一言一行中。
我们走遍了整个夏园,欣赏了夏天开放的每一种花,母亲还特意让花使女从花库中取来特等的玫瑰花泡茶。
她说,“花大人还在的时候,花库里满满都是鲜花的味道,我们跟着她进去,可以看到风干的架子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花儿……”
又是一个“我们”,我不禁想问,能总是和母亲在一起的人,会是谁?
到了晚上,母亲的感伤稍微淡了下去,因为她又开始没有精神了。我将她送回房间,暗中把桃木剑和装有佛经的紫檀匣子也带到西园,放在隔壁的房间里。
母亲说:“走了一天,你也累了,早些歇了去。”
“许久没见娘,还想和娘再说会儿。”我说。
母亲显出困乏无力的样子,但还是答应我再坐坐。
“娘,这里原来是外祖母住的地方么?”我问。
“嗯,母妃住这里,太后住东园。”
“您也一直住在西园?”
母亲开始显出迷糊的样子来,她努力地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声音略低地说道,“也在东园住过一段时日,母妃生了肺疾,西园禁足,太后把我抱到东园养了半年……”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丫环们急急忙忙地把她扶上床,母亲直挺着身子,胸膛开始像鼓风机一样起起伏伏。
我知道那人要来了,于是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取剑和佛经。但是当我回到母亲房里时,手里只提了一把桃木剑,装着佛经的匣子仍然放在隔壁屋里。
回到母亲屋里时,那阴间的丫鬟果然又出现在床头。她还是一副恭敬侍立的模样,母亲又开始喃喃自语。
为了不让下人们觉得奇怪,我把屋里照顾母亲的仆人都支使到厨房去烧水煎药。
当屋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以及阴人时,我把茶几上的茶壶茶杯都清空,燃上两枝香烛,取来朱砂黄纸。香烛燃起可以通天,朱砂黄纸可以画符。
这是我第一次画符咒。
但是我看过画符念咒的书,嘉德宫那座因为沧桑感而保留下来的假山,其实是座隐秘的藏书楼。
我不知道在清水观这样清修的地方为何会有这种书籍,但它确实存在着,而且在嘉德宫几乎足不出户的十年里,我把它们都看完了。
其中有一条符咒叫“杀鬼咒”:
“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
上呼玉女收摄不详登山石裂佩戴印章
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
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
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服何鬼敢当
急急如律令”。
我按着书上所教的,聚精会神地默念此咒,一气呵成地在黄纸上用朱砂画就符咒。
屋内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依旧夜静风止。桌上的一对红烛默默燃泪。
我手持着桃木剑,一时不知所措。
然而就在转瞬间,眼前的一切突然发生了变化,仿佛有一只手将我拽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与阳间有别的世界。
我感觉到耳边想着不同的声音,眼前本来清晰的屋内的摆设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连躺在床上的母亲也看不清楚。唯独能清楚看见的只有手里的桃木剑、符咒和不远处的阴人。
她也终于看见了我。而且,这次我能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
“你是谁?”她问。
“你又是谁?”
“我?”她没有生人气息的脸上似有疑惑的意思,“我是这王府里的下人”。
我手中捏着桃木剑和杀鬼符,只要用剑挑起符咒贴到她的魂魄上,她仅存的一点精魄就会灰飞烟灭。
“你的主人是谁?”
“我的主人原是卢夫人。她生了病,太医不许我们出西园,后来夫人走了,过了好久大姑娘又回来住,我的主人是大姑娘……你是谁?”
她开始有些惊惶地看着我:“你身上为什么有朵莲花……”
我身上怎么会有莲花?
“我觉得不舒服……”她开始转身想走,魂魄却变得像青烟一样扭曲。
符咒上的朱砂越发红艳起来,有要脱离黄纸腾空而起之势。手上的桃木剑也发出咣啷啷的响声。
“你,你不要杀我……”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她的魂魄已经被杀鬼咒的朱砂包裹,桃木剑里发出的响声正如刑场上的催命炮声,每一声都像绞杀精魂的锁链在绞杀她的阴魄。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魂魄在挣扎和极度扭曲中变成一道绳索、一条细线,最后化为袅袅青烟。
是的,我杀了她的魂魄。
这是我杀的第一个鬼。然而并不想杀她。因为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没有想害自己的主人。
但是杀鬼符起,桃木剑动,就很难回头。
那晚以后,母亲的病慢慢好转起来。她的脸上慢慢显出具有生机的红润,眼睛里也出现了神采。
整个人不再无精打采,夜晚也不会喃喃自语。
他们说是太后的福德和我的功劳,但他们说的我的功劳指的是我慰藉了母亲思念女儿的心,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杀了一个鬼的事情。
事后我试探地问了母亲关于贵妃外祖母在西园禁足养病的事,母亲没有提到什么仆人,倒是太后说出了真相。
她说,当年贵妃生病的时候母亲方才出生几个月,有一天晚上贵妃以为自己将不久人世,于是将太后叫去托付女儿,结果贵妃未死,倒是贴身服侍的丫鬟病死了。那个丫鬟名叫莘儿,就是在我的桃木剑下灰飞烟灭的魂魄。
离开公主府时,有两件事在心里放不下。
一件是“谁是瑶光”,另一件事就是对莘儿的愧疚。她将永远不能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