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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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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嘉德宫到慈宁宫的那条路一向十分安静,只有森严的高墙林立、不会多问的门卫,还有跟随轿子的仆人。我曾经很疑虑,为何这么大的皇宫里竟遇不到一个陌生人,后来有一次事情解开了这疑惑。
那次同样是从嘉德宫往慈宁宫去,轿子在路上遇到了两个不巧出来的太监,开道的人将守卫那段道路的羽林军狠狠训斥了一番,说道“早已传下回避的命令为何还有人冲撞”?!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遇见这样的事。
轿子在慈宁宫停下,见到了在门下等候的惜今姑姑。
“姑娘来了。”她边向轿子鞠躬行礼边笑着走过来,“太后让我来迎迎”。
太后贴身服侍的有两个姑姑,一个名唤阿云,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十分殷勤质朴,从太后避难杭州时起就跟随太后,是灵姑姑为太后挑选的。另一个就是迎接我的惜今姑姑,也服侍了太后八年。
皇后娘娘正在给太后请安。她今年二十八岁,穿着一身天青色绘莲花衣服,手腕上只压着一个白玉镯子,项上挂着一串并不少见的白珠,头饰也端庄大方,并不不花哨。
皇后姓苏名玲珑,是扬州刺史苏如晦之女。苏后眉目清秀温婉,举止娴雅大方,算不上美丽之人,至少比起皇上的另外两位妃嫔——常妃和尤贵人,都没有她们生得美丽。
今上继承了太上皇与太后的风采,生得俊拔不俗,一眼望去便是明君之相。
宫人们私下里多认为以皇上的身份之尊与相貌之俊美,匹配他的女子应是举国最贤德、最美丽的。然而当内务府的大臣将三个名声贤德的女子画像呈到面前时,他选择了其中容貌最普通的一个。
太上皇早在之前就明确不干涉今上选后的事,太后听闻这姑娘是最知书达礼的品行,于是也没有多说别的话。于是苏姑娘成了当朝的皇后。
“伊川给皇外祖母请安。”我望着皇后刚用过的红蒲团拜下去,只拜了一拜,太后就示意她身边的阿云姑姑将我搀起来。
“不要行大礼”,太后微笑地看着我,“见过就行了”。
有太后这句话,皇后自然也不敢受我的叩头礼,于是我走到她面前向她行了个恭敬的万福礼。
“伊姑娘近来可好?”皇后温和地问,她的言语一向让人觉得亲近,这也是太后最喜欢的。
“托皇后娘娘的福,伊川一切都好。”我直起身子,稍稍抬起头回她的话。
苏后是江南人氏,虽算不上一眼惊人的女子,但清秀的面容与通身淡雅的气息还是让人觉得舒服。听见她温和亲切的声音,我稍抬起头来。
那天的苏后看起来和平日里不同。两弯柳叶细眉中一团黑气若隐若现,眼睛也黯淡无光,虽然脸上带着微笑,但面上看不到一点生气。我心里隐约觉得郁闷,说不上来为什么,但看到苏后此番情景总觉得是种不好的预兆。
这种脸色和气息,我曾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是我塾师,那个女儿夭折了的先生。她归家省亲回来后脸上就带着那种毫无生机的阴气,使她整个人和身边的事物都显得不同。
太后外祖母没有看出苏皇后的不同来,她仍然和儿媳妇面带慈笑地说话。苏皇后也没有察觉出自己的变化,谈话举止依然和往常一样,反倒是我,显得木讷呆滞,外祖母见状说道,“伊川想是担忧她母亲的身体,我们这就去探看”。
公主府很高贵堂皇,是所有皇亲国戚府邸里最豪华的,因为那里原是太上皇当王爷时居住的地方——东王府。
母亲在东王府里长到七岁才搬入皇宫,今上则时间更短,只待了两年就被抱入宫内。公主府里有春夏秋冬四个园子,听母亲说,她小的时候府里有一位专门打理四园花卉的花大人,是她见过的最心灵手巧的女子,后来王府沦落,花大人遭遇不幸,生下一女后便自缢身亡。
花大人的女儿名叫孟心梅,太后曾告诉过我,我也见过这个姨母,细长的身子清秀的面容,通身一派淡雅气息,像极了孤芳自赏的雪梅。
母亲住在公主府的西园。身为府里的女主人,她本该住在东园——更加尊贵的位置,但她没有。
东园的屋里摆着齐整的起居用品,但她从来不住。倒是二弟刚出生的时候,母亲安排我到东园住过几个月。
东园比起西园,有种难以言说的氛围。我住在东园屋里的几个月,夜里常常觉得有光笼罩着,一睁开眼又只看见阒寂。这种情况发生过多次,找不出原因,也得不到解释。
一进入公主府就见到了迎候的母亲。太后特意吩咐下去不许她出房门迎接,然而母亲一向知礼,硬是出到院子迎接。
太后心疼地训斥了两句,手早已把她扶起,两边丫头仆妇赶紧地一拥而上将我们送到母亲屋内。
母亲名讳新懿,“新”是“新月”,“懿”是“美好”,是太上皇取的。据闻贵妃外祖母生母亲时是难产,太后当时也在产房中,母亲第一次与太后相见就笑了。
“儿臣小病,竟劳母后前来探视,真是罪该万死。”母亲自责地说,同时看了看我。
我有几个月没见到她了,有时夜里梦见母亲,总是梦见她在伴着弟妹们温柔地说话。我很想她,但不太愿意说出来,因为觉得母亲似乎并不很想念我,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想念她。
她的皮肤很是白皙,像冬天的雪花、春天的梨花,白而洁。眉如新月、目如点漆,眉目间总有种安静的楚楚动人,虽然已经年届四十,母亲依然是个美人。
只是,她的脸上也笼着一层奇怪的东西。像一层烟灰撒在白雪地上。
“你是什么毛病呢?屈太医来看也不好吗?”太后问。
“回母后。屈太医说儿臣身体并无大碍,儿臣自觉也是如此……”
“那为何每到晚上就喘不过气来?”
母亲微蹙着眉:“太医也说是怪事,夜里也切过脉,还是没有异象,只是我自觉得喘不过气来,累得很。”
太后怪道:“你近来心事重吗?驸马何在?”
母亲摇头:“并无什么心事,驸马还在九龙山督理修缮皇陵的事,尚未归来。”
这是一年多来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
从记事开始,父亲就是一个模糊疏远的人。他很少跟我说话,也很少过问我的事,甚至于有时候都想不起他的模样来。父亲不喜欢我,这是一直以来的感觉。
那晚,我们在公主府里过夜。太后在母亲房里坐了好一会儿才去歇息,母亲并没发病。我过了一会儿才走,因为想在她身边多坐一会儿。
太后说,“伊川也去歇息吧”,我没答话。母亲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小声请示太后道,“茵茵(五岁的妹妹)很久没见姐姐了,不如让她们姐妹俩说说话”?太后看了我一眼,同意了。
茵茵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宫里,虽然同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我们长得并不像。
茵茵的样子很可爱,圆圆的眼睛粉嫩的嘴唇,也不太像母亲。
我们只见过几面,都是在她很小的时候,而且从她好奇又茫然的目光中也能知道,我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听过名字的陌生人。
“娘……”我低声地叫道,想问她的身体,却有些说不出口,我向来很难说出这样的话。
母亲微笑着握住我的手,把茵茵也拉过来。
“伊川,你要是想在家住上一阵,娘去向太后娘娘请示。”
我想马上点头,但心里的疑虑却放不下,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娘,为什么我要一直住在宫里?”
母亲愣了愣,樱花一般粉润的唇突然变得苍白起来。她的脸色惨白无力,眼睛也突然失去光泽,黯淡的目光看向墙角的方向,胸口开始像藏了一个小鼓风机般起伏。
她犯病了。丫环连忙将她扶到床上去,有人就要去禀告太后,被母亲颤抖的手拦住了。茵茵第一次见到母亲犯病,吓得紧紧抱住我。
“姑娘,夫人要静歇了。”丫环说,“歇一歇慢慢就会好”。
我只得准备转身出去,然而就在我拉着茵茵的手准备离开母亲卧室时,我看见一个人站在母亲床边替她整理被子。
“那个人是谁?”我站住脚问送我们出来的丫环。
丫环回头看去:“哪个?”
“站在床边整理被褥的那个。”
“哪个?”丫环整个儿把身子转到后面去看,“没有人啊”。
我放开茵茵的手,疾步走过去,正要抓住那人的手臂问时,突然发现手里抓了个空。
那人就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牙白色的衣裳,仆人打扮,脸上没有喜怒哀乐,身如缥缈云烟。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阴人。
母亲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她蹙着眉头,双目迷离地睁着,口中似喃喃有话。
阴人正在弯腰整理被子四角,然而被子根本没有动静,整理完后直起身来看着母亲,完全不在意我站在旁边。
“大姑娘,你要喝水吗?”我听见阴人这么问母亲。她的声音与阳间人完全不同,像深谷里传来低沉清冷的回响。
母亲点点头,她听见了那人的声音,而且在与她回应。
阳间人倘遇阴间人,不可与之交流回应,否则阴气侵阳,其人轻则小病,重则损伤性命。
门外进来一个丫环,拉着茵茵向我道,“姑娘,请您先去歇息吧,夫人这里有奴婢们伺候”。
丫环说话时,阴间人已经离开床边要去给母亲倒水。我连忙三两步走到桌边将水壶提起交到丫环手里,“去灌一壶热水来”。
丫环愣了愣,接过水壶出去了。阴人在屋里转了一圈找不到水壶,又回到母亲床边。
我虽然有些吃惊,但还不害怕。母亲本来就不是身体强壮之人,遇见这个纠缠鬼,阳气被阴气所侵,所以每到夜晚阳气渐弱阴气渐强时就要发病。
我看着站立在床边的阴人,她却不知道我能看到她。
我环视屋内一遭,头脑里把看过的书都翻了一遍,希望能找到驱逐阴人的办法。
母亲屋里陈设很雅致,名贵典雅的沉香木制梳妆台、东阳雕花红木桌椅、落地插花的青花瓷瓶,东西墙上分别挂着一幅书法和一幅仕女图。然而这些对于驱逐阴人都没有什么效用,我要找的是一柄桃木剑,或者一卷开过光佛经。母亲屋里都没有。
不过东园却有。
我急急忙忙走出屋去,丫环急追上来道,“姑娘要去哪”?
“到东园屋里取东西。”
“您要取什么?明天奴婢禀明夫人去给您取。”
“不用等到明天,你此刻就带我去。”
“东园没人住,园门上锁了。锁在管家那里,奴婢开不了。”丫环着急起来,咬着嘴唇。
母亲仍在昏昏沉沉中低语,她发病的时候总是这样,老女仆已经习惯性地去给她煎药了。
“带我去找管家。”
丫环支吾着不大愿意,我怕放走了阴人,不由她再分说,拉着她出了母亲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