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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千日醉(一) ...

  •   仲夏端五。端者,初也。京师市尘人,以五月初一为端一,初二为端二,数以至五谓之端五。端五之日,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百姓以兰汤沐浴,去污除秽;以菖蒲、艾草插于门眉,悬于堂中,驱邪避毒;以赤白彩造如囊,以彩线贯之,搐使如花形,内以中草药香料装之,芳香化湿,祛除外邪。

      端五之日一早,秦祀月便提溜着几串黄棕色的粽子出了门。

      先是一把推开对面林府的大门,里面脱了上衣正在练剑的林少将军一阵惊慌,匆匆忙忙地找衣服穿,秦祀月看都没看他一眼,丢了一串粽子给管家老伯就离开了。

      然后,她走到街尾的苗师爷家,跟苗夫人热络地聊了两句,递上两串粽子,顺便捏了捏苗家胖小子肉嘟嘟的小脸。

      接着,她拐到邻街方侍郎家,方侍郎是秦风相交多年的好友,故而秦祀月对方夫人十分恭敬,请过安后先是讲了讲府中近况,然后递上两串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粽子,“这是今早刚煮的粽子,送给方伯母尝尝。”

      方夫人接过粽子,凑到鼻尖闻了闻,眼睛顿时一亮,“这怎么闻着还带有桂花的香味?”

      秦祀月笑得甜美,“这是还是去年采摘的桂花,蜜渍之后保存至今。”当然,这些都是秦府厨娘顾大妈的功劳。

      方夫人拍着秦祀月的手,笑得慈祥和蔼,“秦丫头真是心灵手巧、蕙质兰心。”秦祀月甜笑着,默不作声地把赞美之词全都收下了。

      最后,秦祀月提溜着剩下的两串粽子朝煜王府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那熟悉的青瓦高墙、二层小楼便出现在眼前。

      秦祀月站在高墙之下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绕到了正门口,跟朱红大门前的守门仆人打招呼道,“京兆尹秦风之女秦祀月前来拜谒。”

      守门人听到之后立刻进去通报了,片刻之后便跑出来请秦祀月进府。

      穿过门厅,走过长长的回廊,假山莲池,梅树幽篁,白墙青石,花影曲径,一一向身后退去。再度踏上二层小楼,秦祀月看见萧亦循正坐在案前批阅公文,心中忽然想到,是了,虽然身在京城,看似是个闲散王爷,他毕竟还是个有封地的亲王。

      萧亦循见她来了,抬头指了指旁边的座椅,温和地说道,“坐吧。”

      秦祀月将手中拎着的粽子交给一旁的侍从,解释道,“今日端五,我就是来送个粽子,既然殿下在忙,那我也不便叨扰了。”说着就要告辞离开。

      萧亦循放下手中的文书,搁下墨笔,“我今日也不忙,你且稍待片刻,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他这样一说,秦祀月倒有些无所适从了,束手束脚地往旁边椅子上一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拿起笔来继续批阅公文。

      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萧亦循再次搁下墨笔,站起身来,对身边侍从吩咐道,“将案上收拾一下,书信在今日午时之前发出去。”侍从应声:“是。”

      他走到秦祀月跟前,说了一声“走吧”。

      秦祀月从椅子上起身,跟在他身后下了楼。

      走着走着,便出了王府;再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秦祀月忍不住问道,“王爷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话还未问完,萧亦循却突然停下脚步说:“到了。”

      秦祀月抬头一看,一座三层楼阁出现在眼前,古朴大气的牌匾上写着“望江楼”三个鎏金大字。秦祀月自然是知道望江楼的,京城数一数二的大菜馆,里面不少厨子都是从宫里面退下来的御厨。当然,其价格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

      萧亦循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道,“上次与姑娘吃饭时未带银两,让姑娘破费了,心中颇为惭愧。”

      秦祀月咂舌,那她经常在林梓那儿蹭吃蹭喝岂不是早就应该惭愧而死了?

      望江楼果然名副其实,坐在三楼窗边,望见滔滔江水在脚下滚滚东去,几叶扁舟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起起伏伏。

      两人正安静地吃着饭,包厢的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来人锦衣玉冠,一看便是达官显贵之流,一双丹凤眼波光流转。他嘴角含笑,满脸的意味深长,“我说今日去你府上怎么没找着你,原来竟是带着小姑娘来望江楼吃饭了。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煜王殿下与妙龄女子单独用餐,妙哉妙哉!”说罢便勾着萧亦循的肩膀紧挨着他坐下,整个人柔若无骨地半挂在他身上。

      萧亦循面无表情地放下碗筷,将他的手臂从自己的肩膀上扒拉开,吩咐门外的侍从,“给秦世子添一副碗筷。”

      秦世子的目光直勾勾地在秦祀月身上来回逡巡,“喂,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婚配与否啊?”

      秦祀月看了他一眼,兴致缺缺地答了一句“小女子名叫秦祀月”,继续低头夹菜。

      “原来竟是本家呀!”秦世子恍然大悟般大声喊道,“你父亲可是秦风?”

      “正是。”

      秦世子嘿嘿笑了起来,“真是没想到,煜王殿下的口味竟是如此独特。”

      秦世子一句话还没说完,萧亦循便面无表情地对着门外的侍从说道:“送客。”

      话音刚落,两个侍从便进来架起秦世子朝外面走去,秦世子被挟持在两人之间,动弹不得,只能边往外走边发牢骚,“萧亦循,你个重色轻友的混蛋!亏我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回应他的是萧亦循一记掌风关上了包厢的门。

      秦祀月瞥了一眼被关上的门,往萧亦循碗里夹了一块大肥肉,亲切地嘱咐道,“殿下,您多吃点儿,您太瘦了。”

      窗外倒挂着的暗卫看着自家主子有些发青的脸色,悄悄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姑娘,你这样大概是追不到我们家王爷了;王爷,被这样的姑娘倒追真是辛苦您了。

      吃完饭,萧亦循打算送秦祀月回秦府,秦祀月婉言谢绝了,说自己正准备前往城郊采些艾草和菖蒲回去。

      萧亦循让人牵来了车马,说:“我也许久未曾去城郊走走了。”

      秦祀月上了马车,与萧亦循面对面坐着,萧亦循从座位下抽出一本书籍看了起来。走了几步路,她发现此马车虽外表平平无奇,坐在里面却颇为舒适,毫无颠簸之感,内心不禁感慨,皇亲国戚终究是与一般人有些不同的。

      秦祀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书籍封面,是一本讲述山川风物的书,便问道,“九州四海之中,殿下最喜欢哪个地方?”

      萧亦循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我生于建宁,长于建宁,只在今年春天去过一次白阳城,未曾见过九州四海。”

      秦祀月摸了摸鼻子,“我幼时随母亲去过一次关外,那里的马奶酒好喝极了。”

      萧亦循放下书籍,望着她带笑的面容,眸中划过一丝讶异,“你还去过关外?”

      秦祀月沉思了片刻,似是在回忆旧事,“有一年家乡闹饥荒,大伙儿都投奔亲戚去了,母亲在关外有个姐姐,便带我去关外住了一段时日。”

      “秦大人对此不闻不问吗?”

      秦祀月噗哧一声笑了,“殿下这可冤枉家父了。彼时家父还未曾高中,在外求学,母亲不忍心使其烦忧,并未告知他。”

      到达城郊野地之后,煜王殿下一声令下,侍从们便开始挥舞着刀剑收割艾草和菖蒲,不到半盏茶时间便足足割了有两大捆。秦家姑娘震惊得久久无法回神,讷讷地从中抽取了两把,不停地道谢,“殿下真是太客气了。”

      秦祀月抱着从城郊取得的一大捧艾草和菖蒲走在青石街道上,结伴而行的萧亦循曾提议过替她拿着,却被向来自力更生的秦家姑娘断然拒绝了。

      走到一家绸缎铺前,只见一个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正对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孩童拳打脚踢,“死叫花子,来我这门口找什么晦气!”

      孩童瑟瑟发抖,面上虽然满是惧怕,却还是执拗地上前说道,“李员外,今日不讨要到母亲的工钱我是不会走的!”

      听闻这话,李员外对着孩童又欲踹上一脚,可是脚还未触及孩童的身体,自己却被掀翻在地。

      李员外躺在地上嗷嗷直叫,却见怀中捧着艾草和菖蒲的红衣少女正眼神冰冷地盯着他,口中冷冷地吐出四个字:“畜生不如”。

      李员外立刻从地上蹦哒了起来,挥着拳头就冲了上去,却在看到少女身旁站着的一位公子时停了下来,衣着华贵,气质非凡,一看便不是可以随意招惹的寻常人物。他悻悻地收回了手,转身就要往屋里走,红衣少女却侧身拦住了他的去路,“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一边的孩童,不情不愿地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扔到地上。孩童见状立刻上前捡起铜板,紧紧攥在手里。

      他绕过红衣少女,往铺子里走去,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少女依旧冰冷的声音,“李员外可认识春风楼的芍药姑娘?”

      李员外顿时横眉怒目,呛声道,“芍药那丫头的死与我有何干系?左右不过是个青楼妓子罢了。”之后便骂骂咧咧地进了铺子,“真是晦气,死了都不安宁!”

      秦祀月蹲下身,直视着衣衫褴褛的孩童的眼睛问道,“你家住何方?”

      孩童摇了摇头,“我没有家。”

      “那你母亲呢?”

      “母亲她两个月前便已去世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说着,孩童的眼泪便如豆子般扑簌簌落了下来。

      秦祀月捏去他头发上缠着的一根枯草,指了指萧亦循,“你过去问那位公子,问他们府上要不要仆役,然后告诉他你会做什么。”

      孩童望了萧亦循一眼,一时不敢靠近雍容淡雅的贵公子。

      秦祀月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坚定地对他说道,“去吧,如果你想填饱肚子的话。”

      孩童踯躅片刻,然后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整理了一下身上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将额头上凌乱的碎发抚平,然后走到萧亦循面前,恭恭敬敬地问道,“公子,您府上可需要仆役,劈柴烧水、端茶倒水我都会,我还跟着杜先生学过识字。”

      萧亦循看着他,眼神如古谭般幽深,“你可有名字?”

      孩童声音嘹亮地回答道,“我叫陈禄临,陈旧的陈,福禄的禄,来临的临。”

      十余年后,每当大齐的镇西将军陈禄临回忆起这一幕时,对那个红衣如火的女子感激得无以复加,尽管那个时候秦家女祀月已经长埋地下,化作文人口中传颂的一抹香魂了。

      三天之后,官府的公示文书正式贴出来了——春风楼的妓子芍药死于饮酒过甚。

      康王府内,侍从匆匆走进大厅禀报:“王爷,奴才赶到义庄之时芍药姑娘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只在城外发现了一座新坟,不知是何人替芍药姑娘立了坟。”

      萧霂岭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想起了两年多前的一个黄昏——翠色衣衫的明艳女子带着一身泥泞从外面赶回春风楼,发髻有些凌乱,脸上还沾着些许污渍,颇是狼狈,脚步却轻快得像是枝头的黄鹂鸟。

      她拉起他的双手,笑着跟他说:“阿岭,我自由了!我就知道他的心地其实良善得很!”

      他不解地问:“他?他是谁?”

      女子笑了笑,“他,是我们的公子。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女子明媚的笑容似乎还在眼前,可是如今她冰冷的身体已经埋在黄土之下。萧霂岭久久地摩挲着那枚扳指,眼神虚无缥缈,一动不动,良久之后口中轻轻唤道:“阿药……”语气悲戚得仿佛下一刻就将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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