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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   “慧眼独具”的刘师爷命衙役们将楚家上下百十号人重新审问一遍,原来死者喝了藏春酒应有发热之状,遇害后尸冷较一般更快,案发时间也应相应推迟。所以,二次审讯的重点放在发现尸体前的一个时辰里各人的活动及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秀秀身为八府巡按,自然不可能亲自将人一一审过,这日点鼓升堂,下边跪的乃是楚翘的口吃花匠王二。至于此中奥妙,高深莫测的刘师爷并未详解。衙差威呼过后,秀秀把惊堂木往案上一撂,朗声道:“本府今日代天巡狩,尚方宝剑在此,如圣驾亲临——堂下所跪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那老儿五十开外须发皆白,身形颇雄健,精神也很矍铄,只是口吃得厉害,加上伏地叩头的姿势,似乎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秀秀耐心听完他足有一炷香功夫的陈词,照计划问道:“花匠王二,本府问你,宣德三年七月十三(阴历)辰时(4-5点)至巳时(5-6点)你人在何地,所行何事,可有旁人佐证?”

      “回大大人,小小的是辰时一刻,起的,然然后……替花田浇浇水,大大人您的少爷,约摸在,三刻……来寻小的……”有戏!秀秀把惊堂木一拍,赶紧喝问:“王二,你在上份供词里说你自辰时一刻起一直在花园寸步不离,可有旁证?”

      “回,回大人,伙夫福生可,可以作证。”秀秀立刻传伙夫刘福生上堂。那伙夫跪倒磕头,说自己是辰时起身的,其间的确见过王二,但后来他忙着做饭,不知道王二是否离开过。

      “那王二,本府再问一次,你可听仔细了——你是一个月前,也就是宣德三年六月十三日被楚翘雇用入府的,其间从未离开西园半步,更未到过楚家大宅——本府说得对是不对,你要从实招来,不得欺瞒!”

      王二郑重地磕头承认,秀秀依照程序,继续道:“你与楚家的契约本府已然看过,你自称在城东土地庙边有三间土屋,膝下一女刚刚及笄,妻子久病不愈家境拮据。因为有种花的手艺,你自愿入楚家西园为仆,为期三年——这供词若无疑义,你可画押了。”刘非将陈堂记录与王二画了押的供词一并呈上,秀秀佯装看了一遍,请旁听的知府过目。

      “好,来人啊——”秀秀出签唤衙差到城东提王家女儿,这边叫人把王二押到一旁等候,一面又传验尸的仵作上堂。那仵作跪倒磕头,礼毕才把蒙着白布的托盘举起,禀告道:“禀巡按大人,这是在死者外袍衣摺里发现的,请大人过目。”秀秀示意刘非呈上托盘,打开来,原是两朵鲜红欲滴的小红花,半凋的花瓣渗出殷红的膏液,在白布的映衬下分外醒目。

      秀秀点头示意,师爷刘非便将此物示与知府大人和师爷观瞧。停了一瞬,秀秀拍了拍惊堂木,继续问询:“仵作张敬,你可知此花来历?”

      “秉大人,此花名‘红蓝’,花开之后摘下放入石钵中反复杵槌,黄汁尽去即成上好胭脂。您看它拧出的汁子如膏子一般,便是沾了水的缘故。此花比一般的胭脂花名贵太多,正是以色泽持久,遇水愈浓,艳色不去之故。”

      “好。厨子刘福生,你在楚翘手下干了三年,你倒是说说,西园可栽有此花?”

      刘福全愣了愣,俯身禀道:“大人明鉴,我家公子喜欢素净的草木,西园的竹子是极好的,却没有这么娇的花。”秀秀颔首点头,笑得有些高深莫测,“本府在西园住了几日,也从未见过。不过,案发后本府去被害人楚焦氏的院子里勘察了一番,这花却生得茂盛——来人,传楚焦氏院内丫鬟、花匠。”

      一干人都作证说那花的确是少夫人院里独有的,也的确是制胭脂用的。只是少夫人于衣冠妆容分外讲究,衣摺上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花一草。“呵,这个本府也甚觉奇怪。自己房里的酒菜用到一半,主人莫名其妙不见了,结果横死别人家的厢房里,难不成是受人挟持?”秀秀将惊堂木重重一扣:“来人,传瓦匠吴全!”

      这吴全便是一月前照例为楚翘修缮屋顶的匠人了。那日天降暴雨,东厢房果然有一处漏水,吴全被巡按大人与知府传去,验了自己经手三年的差事。漏雨处果然少了一颗豆子,空隙与秀秀手中的黄豆吻合。吴全又细细数了,附近约有十来片瓦乱了次序。

      秀秀让他把供词当堂说明,又画了押,这才拍案道:“如此说来,极有可能是凶手挟持了楚焦氏和丫鬟翠玉到西园的东厢房,揭瓦而入——师爷。”刘非会意地招了个衙差低语一番,衙差依令取来清水白布,秀秀毫无预兆地命差人拉了楚焦氏的花匠与楚翘的花匠王二,令二人脚沾清水在白布上站定。

      两块白布俱落下轻浅的胭脂红印,却如火焰般灼人眼目。

      秀秀一拍惊堂木,高声断喝:“王二,公堂之上岂容儿戏!你口口声声从未离开西园,脚底为何与宋花匠一样俱有‘红蓝’之印?哼——”她回忆片刻,又指着衙差怒道:“昨夜本府与师爷在路上遇袭,本府亲手烧伤了他的右臂,那贼人仗着轻功得以脱身,你等把王二好好验验!”

      “得令!”官差立刻强按了王二在地,撕开袖子,果见一道簇新的烧伤。“冤枉啊……大,大人!”王二仰头呼号,秀秀见他还敢嘴硬,立刻拔一把竹签便要用刑,忽有人报城东王氏女带到,她怒火正旺,随口应了一句,手劲未收住,竹签当啷落地。

      四只黑头签。

      秀秀不识字,刘非便叫她认竹签的颜色:白头签每签一板,黑头签每签五板,红头签每签十板。个中奥妙在于,如果掷下的是白头签,打完后皮肉白净如旧,立即可以行走;掷下几支黑头签,同样的用刑便叫犯人皮开肉绽;至于红头嘛,不死也残废。

      官差见她发怒不敢怠慢,利索地擎着板子,却将王氏女推搡在地。秀秀愣神间,那女子已吓得魂飞魄散,惨惨哭嚎:“大人饶命,饶命啊!不关民女的事……是这人拿银子雇的……”

      秀秀见王二滴水不漏的表情忽然变了几变,心里了然,急指着官差喊:“不是那个!是这个!”官差见状慌忙拖了王二到一旁打板子,秀秀见那女子满面泪痕战战兢兢,赶紧好言安慰:“你不要怕,本府不会滥用刑罚,他罪不可赦,你若知情速速报来,本府也好量刑减罪。”

      “……是。”那女子俯首叩头,老老实实地招了。她本姓王,小字春儿,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五年前离家出走不知所踪,母女俩过得很艰难。一月前王二不知怎地寻上门,给了她三两银子,让她认自己做干爹,在外人面前就说是失散多年的亲爹。过了几日,王二便领着个管家模样的人到母女俩住的茅屋探寻,王春儿隐隐知道王二被楚家药铺的主人雇去了。

      “你可知这人姓谁名谁是何方人士?”

      “民女实在是饿得不行,他要认亲便认亲……”王春又捂着脸哭了起来。秀秀大感难办,连忙向刘非求助。刘非冲堂下抬抬手,衙差立刻松开王二退到一边。刘非走到王二身旁查看片刻,又问那行刑的官差,“怎么样?”双方俱是官场老手,自然心领神会。官差抱拳秉道:“回师爷,骨头硬着呢,是练家子。”

      功夫不错的练家子,行走江湖该是好面子的吧?刘非瞥了眼王二臂上的烧伤,觉得自己的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呵,王二,我姑且叫你王二吧——人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仰不愧与天,俯不怍与地——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提到侠字,百姓想到的是武艺高超、身怀绝艺的江湖人士,可事实呢?侠之为侠,并不在于武艺是否高超,看的是有没有侠义精神!如果有,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也可成为侠;如果没有,身怀绝艺反倒会自恃武为害、欺压良善,是为渣滓败类!”

      王二的身子痉挛似地抽了几下,埋头剧咳。刘非见状眉头一舒,步子低沉缓重慢慢绕着王二,话间一字一叹:“你如今行事分明是受人指使,看你功夫了得,能请动你的必是富家贵人。所谓飞鸟尽良弓藏,你以为雇主会顾念你的性命?妄想——他巴不得你被当场打死,免得牵累自家!”

      王二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挣扎着仰头似要说话,刘非刷地打开扇子,于一旁站定,冷声道:“你不要拿什么为富不仁、死有余辜的幌子糊弄别人、糊弄自己。于今之世商道兴盛,只要安分守己公平交易,致富便是他人本事。楚家在荆门一带名望出众,旗下药行更是惠及贫民,救人无数——如今却遭此横祸,岂不可悲!又有,这一月间每隔七日西园便有一无辜家丁丧命,此案至今悬而未决,你扪心自问,不觉有愧么!”

      “不,他们不是我杀的!”王二喘过气立刻抢道,刘非闻言俯身逼问:“是谁让你混进楚翘的园子?是谁指使你杀人?”

      “我混入西园的确是受人指使,但我不能说……我欠他恩情,不得不报。”王二忽然拿脑袋狠狠撞地,似极悲愤:“你说得不错,我于心有愧!当日杀人我便决心一死谢罪……”

      “嗨!”屏息谛听的秀秀立刻从座上弹起,蹦到近前拉人:“你死了倒是干净,那些冤死的亡魂又要怎么陈冤昭雪!”

      “大人小心!”堂上风云突变,众人赶紧上前拉住巡按大人以免犯人行凶。王二被人按在地上,嘴角却渗出黑色的血,原来他不知何时竟已服了毒。摇了摇头,王二望着座上呼喝得欢的荆州知府,苦笑地连连嗟叹:“官不治盗却与盗合污害民,良善之民不能托庇官府,又寻不到真正的侠士伸屈,一失足成千古恨!”他面皮扭曲,身子慢慢软下,一只手却奋力地伸向刘非,“我姓张,名松……”
      …………………………………………

      本不抱希望的怀疑成真了,是狂喜;以为柳暗花明的局势急转直下,是大悲。大喜大悲之后的秀秀板了面孔,喝退知府殷勤的送行一路步行打道楚宅。迎来的又是那个屈管家,怀里还抱着个小木匣子,“文大人,这是您上回吩咐小人取的账本和地契……”

      “罢了,你和刘师爷讲吧。”秀秀没好气地甩甩袖子,这回又点了个翠衫丫鬟,“你给本府引路。”

      奉知府之命陪同的黄师爷赶紧给屈管家使眼色,这边点头哈腰地跟着上司的上司。秀秀憋闷归憋闷,脑子还算清醒,暗暗将这回的路径与昨日那粉衣丫鬟对比,心里啧啧称奇,明明没多大变化,怎么就觉得别有洞天呢?行至一处转角,秀秀刹住脚步,指着一间从未见过的厢房,问:“那是什么东西,怎么随便搁在窗台上?”

      黄师爷顺她手指望去,只见一尊烛台大小,龙头龟身的澄黄铜像,于是躬身秉道:“回大人,这是黄铜龙龟,乃解灾化煞的风水宝器。”

      “风水?”秀秀颦眉念叨,环视一周复又问道:“你看这地方有什么说道?”

      这位黄师爷已过知命之年,见巡按大人有此一问顿时兴致勃勃道:“大人您可算问对人了,学生对这观风望气之说倒是颇有钻研,您看——”他斟酌片刻,指着不远处的低山道:“那座山脊微呈波浪状,此处地势低洼犯了‘刀刃煞’,易起意外之灾。龙龟乃龙之九子,摆在对着波浪山峦的窗台上便似多了一道盾牌,正巧挡住刀刃煞的冲撞,化小人、化阴煞、增加财气啊。”

      “你来这宅子几次了?”秀秀脱口而出。黄师爷笑着摆摆手,“托大人的福,学生初来乍到。”

      “嗯。”秀秀应了一句便不再言语。进了临鹤园黄师爷施礼告退,秀秀琢磨一阵,唤了丫鬟吩咐道:“带本府去楚凌房里看看。”那少女吃惊不小,连连摇头软声求道:“大人,少爷严禁奴婢们私入寝室,奴婢实在……”“好了!”秀秀气得提高了嗓门,“少爷少爷,你只怕自家主子,不知知道本府的厉害?!”

      郁郁苍苍的树林背后居然藏着个拙朴的木屋,愣秀秀想破脑袋也估不到楚凌那样的“纨绔子弟”会呆在这种猎户才住的地方。屋子是锁着的,秀秀冲战战兢兢的丫鬟一挥手,“你下去,本府在附近看看。”见无外人,秀秀拔下发簪略施小计铜锁便应声而开。她深吸口气,仿佛这一推便要揭开真相。

      眼前一暗,浓重的药味呛得秀秀鼻子发痒,她赶紧捂住嘴,大眼睛瞪得老大,却是过了片刻才将房里的情形看清。四壁上挂满了水墨丹青,一幅幅绘得俱是人像,或风流潇洒或憨态可掬,有成人,有孩童,有独身,有乐群。

      她走到最近的一幅跟前细细观瞧,画中的男子意态翩跹,细柔的线条在大片淡墨色的云朵边显得苍白凄婉。他的五官被画者一笔带过,薄薄的唇却挽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像黑夜里挽起的浪花,莫名有种吞噬人心的诡异。

      秀秀看得呆了,不自觉地屏住呼息,身下似乎有极细又极刺耳的声响,她的心咕咚地急跳起来,却发现原是不小心踩了一卷画轴。她好笑地摸把汗,蹲下身仔细察看。或浓或淡的笔墨勾勒出两个孩子嬉戏的画面,线条粗略,神韵却捏得极好。秀秀暗赞一声,侧头再看,一波颤抖从指尖传来,仿佛连着心也跟着漏了一拍。

      笑容灿烂的两个伙伴,身侧却是一团浓墨——那突兀的乌块是后来抹上去的,原本该画的隐约也是个孩子——如今却只剩双孤零零的鞋。秀秀想起了什么,脑袋轰地一下,如小池里抛了块大石头。抬眼再看,屋内凡绘着两人的画里必有一团墨迹,把四面墙壁点染得影影绰绰,像鬼魅,似乌血。

      临鹤园,凌,鹤!

      秀秀伸手拉开门,光线乍亮,恍如隔世。愣愣地不知走了几步,砰地撞上一物,她却只茫然地正正歪掉的帽子,继续埋头。

      “唉,你怎么回事啊,失了魂似的!”刘非捂着生疼的胸口呲牙咧嘴,秀秀慢慢摇头,抬眼一看,竟已到了刘非的房间。“大人?”鉴于秀秀的异常,刘非没工夫计较别的,几步跟上去提了嗓门,“大人,您别泄气,案犯虽然畏罪自栽却还是留了姓名,只要……”

      “嗯。”秀秀径自走入房中,一屁股坐在凳上,神色木然。“怎么了你!”刘非忍不住一怕她肩膀,秀秀身子一震,反拽住刘非袖子,涩声道:“当日贺澄送的陨石,还在你身上吗?”

      刘非哪料到她蹦出这么一句,没细想便脱口道:“咦,好像来楚家以后就不见了!”

      “凤凰台上,你失踪前,是不是见到一棵枝叶蔽天的大树?”

      “呃,那树颇雄伟,像极了传说中的‘共枕木’。”刘非话音没落,秀秀已然惊叫起来:“是了!共枕木,凤凰台,三生石。”

      “你倒底是怎么了?撞邪?伤风?”刘非把扇子甩得虎虎生风,秀秀狠狠一拳捶在桌上,没理会刘非瞬间青白的脸色,兀自恨声道:“我包秀秀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么彻彻底底地耍过!哼,我管你是人是鬼,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你揪出来!”她话音未落人已经跳了起来,刘非见她神志不清唯恐出乱子,情急之下几乎是靠着体重才将她困在墙角,“你发什么羊癫疯啊!”

      “你撤手!我要找他算账!”秀秀掐着刘非手腕,两眼几乎喷出火来。“谁啊!谁不要命了敢惹你啊!”好大的手劲,手骨都在喀喀作响……刘非疼得咬牙切齿,却不敢有半点松懈。“贺澄啊!”秀秀趁刘非愣神,猛力将他推开,一甩袖子哑声厉喝:“贺澄,陈鹤,阿九,你知道了吧!”

      顾不上嘲讽刘非的表情,秀秀气急败坏地嚷嚷:“今天才想到,我们简直是猪!不,比猪还白痴!贺澄送你的石头上分明有个九字,你失踪后出现在楚凌家里,石头不见了,我们竟然一直没发现!楚凌叫你阿九,书鹤口里的陈少爷九公子——对了,书‘鹤’!我们早拼出陈鹤的名字,笨就笨压根没往贺澄身上想!”

      秀秀喘了口气,双手叉腰逼视刘非,见后者难得露出目瞪口呆的样子,又气得失笑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迷路吗?哼,别说你一个文弱书生,就是我这个老江湖在楚家也转得晕乎!这根本就是奇门遁甲术,和你在凤凰台上的遭遇如出一辙!贺澄和楚家关系匪浅,楚家兄弟因他反目,他诈死遁逃,现在便要杀人报复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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