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试炼》洛临安

1、冥途其一

　　楚泽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曾经。

　　这个定语在那只苍白的手拍上他肩膀的一瞬间从他头顶跳了下来，然后撒丫子狂奔而去，直到很久以后，楚泽才后知后觉地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起来。

　　他当时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接受这个像是做梦一样的事实呢？

　　——因为我呀。

　　那只手轻易地看穿了他的思想，在他面前上下翻飞地比划着。

　　楚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随手抄了本书将它拍到一边。

　　手委屈兮兮地在半空中打了个两个滚儿，见楚泽依旧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它看，又自己委委屈屈地飘了回来，继续激烈地在他面前比划。

　　——喂，我至少比那些家伙的引导者要好多了吧，我可是精确拟态出了一只手，一只人类的手！才不像它们，最多也只能拟态成猩猩，中间差着几千年的进化史呢！而且……而且我已经快要长出手肘了，你再多做几次任务，我就可以变成真正的人啦！

　　“进化史？”楚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意有所指：“我倒是更想要一只猫，你见过琉璃养的那只美短吧，我觉得那样的就挺不错。”

　　——它哪里不错了，不过是一只猫而已，我可是能最终拟态成人的！就算是现在，我能提供给你的帮助也比那些家伙的引导者要多得多，不是吗？

　　你看你看，这还是上次为了保护你受的伤呢！

　　手展开五指，将自己平平摊开在楚泽面前，苍白掌心里外翻的伤口因而显得越发狰狞，已经干涸的血液和脓液板结在一起，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一阵发毛。

　　楚泽忍不住皱起眉头，眼神里全是嫌恶：“你倒是真不嫌恶心啊。”

　　他一把捏住手的两根指头，同时将一种半透明的粘稠物质从手的掌心里撕了下来。

　　那玩意黏黏糊糊还牵着丝，捏在手里的感觉简直酸爽。楚泽的眉头皱的都要打结了，他把手丢到一边，几乎抽掉了一整包湿巾，才勉勉强强把自己和手都清理干净。

　　那道狰狞无比的伤口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

　　手蔫哒哒地垂下指头，要死不活地在楚泽面前飘来荡去，指尖微微抖动，模拟出哭泣的姿态。

　　但楚泽只是扫了它一眼，就将视线移到了别的地方。

　　虽说几次任务配合下来，他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反感对方，但谁会喜欢自己身边总飘着这么一只不伦不类的手呢，再联想起他们之间的关系，楚泽不由得叹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径自走了出去。

　　他的房间外面是一条长而窄的走廊，吊顶低到几乎与房门齐平，白惨惨的光线从脚下投射上来，将人照的看不见影子。只有仰头往天花板看去时，才能在距离自己不到四十公分的地方见到大团大团黑乎乎的，仿佛还在慢慢蠕动的阴影。这里有些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布局，但还是有人怎么都住不习惯，楚泽就是其中之一。

　　他快步穿过走廊，急促地敲响了一扇与自己的一般无二的房门。

　　没人回应他，门却无声无息地向内打开了。楚泽迈步进去，转身将门合上时险些把手关在外头，手愤怒地飘过来，作势要敲他的脑袋，结果差点被楚泽拎起来再扔回门外。

　　于是它终于彻底消停下来，死气沉沉地攀在楚泽肩膀上不动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我还没看完呢，先坐吧。”房间的主人此时正盘腿坐在茶几边上，四周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的资料和纸团。这个向来没正形的混世魔王现在看上去又颓又丧，整个人活脱脱一副被蹂躏过的样子。

　　听见门被关上的咔哒一声，他就势往后一仰，以一个相当不舒服的姿势枕到了沙发上：“这还只是对外公开的资料，我就装了整整一箱子，各家内部流传的那些我还没去弄呢，灾厄级的任务果然名不虚传。”

　　楚泽低头扫了他一眼，没接话，蹲下身把扔在地上的资料一张张捡起来，捧到沙发上慢慢收拾。

　　这些资料的时间跨度足有几百年，最早的那部分经过数次誊写和转印，已经糊的像是马赛克，但楚泽并没有像房间主人一样将它们扔到一边，反倒是格外认真地辨认了起来。

　　“啧，说真的，这可是灾厄级的任务。我劝你一句，你多多少少还是慎重着些，再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咱俩迟早都得折在里头。”楚泽正凝神看的认真，一只手忽然从斜刺里伸过来抽走了那几张资料。沐洄弹了下纸页，在那声脆响里从地毯上爬起来，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猜猜我找到了什么？”

　　“往生碑？不然就是阴阳镜。”楚泽挑了挑眉毛，往后靠进沙发里，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惊讶或渴望的成分：“我感兴趣的东西无非那几样，能让你这么如临大敌的就更少了。不过别担心，我不会逼你跟我去的，这是我自己的事，再说……你又帮不上忙。”

　　他话音未落，语气里已经露了几分笑，而正是这几分笑意给他招来了一顿胖揍。

　　“楚泽你特么还是个人吗，我哪次看着你自己送死去了，还我帮不上忙，我要真不帮你，你早就被你那只手坑到连骨头都不剩了！你小子行啊，到这会儿了跟我玩过河拆桥，好玩吗？我就问你好玩吗！”

　　那几张资料被沐洄就手一卷，劈头盖脸地朝着楚泽抽了下来，楚泽偏头抬手挡了几下，没挡开，最后只好硬挨两下，将资料从对方手中再抢回来。

　　“是，之前多谢你帮忙，但这次——”

　　“这次你也别想甩开爷！”沐洄重重哼了一声，歪进另一边的沙发里。他随手抓过几张资料盖在脸上，挡住房间里惨白的光线，声音只隔着几张薄薄的A4纸，却不知怎么显得格外发闷：“但我确实得问一句——你不是真打算捞她回来吧，那女人之前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

　　“怎么会，”楚泽捻着资料的手指一僵，然后他俩都听到纸张撕裂时“嚓”的一声响。楚泽闭了闭眼，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那些……我是死都不敢忘的，但这跟十七没关系，你也不值得为这个替我委屈。”

　　“因为我会亲手把自己的东西一样样拿回来，再挨个儿送那些人下地狱。”

　　沐洄侧了侧脸，从资料底下斜眼看他，表情像是不信又像是不屑，但眼神却十分认真——也是，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谁会管那闲事。

　　楚泽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对方笑一笑，然而心绪到底被往事牵动。他嘴角扬起，笑意虚虚浮在表面上，反倒显得更加沉重悲伤。

　　对面的人多看了他一眼，不愿戳他痛处，也无意再提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沐洄徐徐吐了口气，语调往下一沉，脸上装模作样着阴恻恻地笑开了：“那行吧，你说的也不错，这确实是你自己的事，我没那本事替你做主。但如果程家还想打什么主意，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脾气。”

　　“放心，我不是原来那个傻子了，其他人要是再敢伸爪子，我直接一刀剁了他。至于十七，她姓叶不姓程，毕竟还是我妹妹。”楚泽动了动嘴唇，将自己真正的担忧掩过不提。他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边撂狠话，一边随手翻动着旁边厚厚一沓资料，目光倏忽停在了其中一张上。

　　“你刚刚让我猜的就是这个？”他抽出那张纸的动作都不自觉地小心了起来，声音之柔和让沐洄猛地打了个冷战。

　　“嘶——楚泽你给我好好说话，你当是哄你家小姑娘呢，我可不和你……”

　　——他是疯了吧，才在这时候继续提叶十七！

　　沐洄的声音倏忽停在半道。他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但抬起手来，却只掀开盖在脸上的A4纸，小心地打量着楚泽的表情：“我没别的意思，就是……”

　　“没事儿，咱俩什么关系啊，我还不知道你说话不过脑子？”楚泽回了个无所谓的笑容，指尖捻着资料一角，一直将那张纸搓到起毛。

　　他沉默了很久，权衡利弊，最后做出的决定却不怎么理智——

　　“轮回门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错过这一次，我可能就再没有机会带十七回来了，所以……”

　　“所以这次你还是想把咱俩往死里作。成啦，我敢让你看见它，就是已经做好准备了。但说真的，你别救不回人，反倒先把自己搭进去，阴阳秩序哪是那么好触犯的。”沐洄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接过话茬。

　　他叹着气，视线在房间里散漫地转了一圈儿，最后停在楚泽肩膀上，嘴角一扬，忽然露出一抹带着恶意的笑。

　　“而且，你确定不要先解决一下你身边的这个小问题吗？”

　　他话音未落，几乎从进门起就攀在楚泽肩膀上装死的那只手就飞快地弹了起来，冲他比了个十分粗鲁的手势，然后用力攥成拳头，在半空中围着楚泽疯狂打转。

　　沐洄见状，嘴角往下压了压，表情微妙地过渡成了似笑非笑，他也抬起一只手，却只是在胸前短促地向下一按——

　　一道灰色的影子无声跃起，尖利如匕首的指甲弹出肉垫，沐洄的引导者，一只在手的概念里同样和它差了几千年进化史的狼准确地将手从半空中拍下来，死死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