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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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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谨给我的信是另外封好的,泥章盖着,丝毫没有拆开的痕迹。石屹递给我的时候颇有些不情不愿,但我顾不上他喜不喜欢,笑着谢过了他,又让容易把带来的点心盒子拿给他,笑道:“这是我姑母房里做的,广陵那边的口味,你尝尝。”
石屹忙起身从容易手上接过了,笑道:“真是不好意思,住着你们家的也罢了,还要另拿。”
我摆手笑道:“千万别这么说,难道我不也是客居?”
本想回自己房里再看那信,但杨家实在大,就算我这回就告别了石屹,一时半会也走不回去,白叫我在路上焦急难安了。遂一边劝石屹用点心,一边拆了信,微微侧过身去就细细读了起来。
信上字迹一如往日俊雅古拙,不过是用平日白话写成的,读起来不显生涩,反倒觉得他就在我身边呢喃低语一般。
崇谨于信上如是写道:
白芙,蜀中之景磅礴不失秀丽、新异不失典正,我时与兄友泛舟江上,时从长辈登高峨眉之巅,如身处仙境宝地,不可于文字间尽绘。文人骚客亦多,以诗文往谒,多互赠美酒佳肴,畅聊古今佳话,不甚欢愉。只食物多辛辣,我多有不惯,听说你亦出行,以为同病应相怜,遂修书信于你,稍慰你我羁旅之疲。月明星稀之时,常怀旧友如你,若得你于我身侧相伴,可痛饮一大白,痛话一大夜,如此不负浮生。望自珍重,得盼故地重逢。
另,若见公坚,可请他在出门会友时携你同去,余杭风土人情亦好,最适增广见闻。
落款是“崇谨”,和他的一枚刻着“凌霜傲风”四字的闲章。
我把他的信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他对我诉说羁旅之苦时噙了泪在眼中,颇为心酸不已。但又见他乐在明山秀水之中,喜于交友访客,亦可感同身受而为他高兴。
大约是石屹见我亦笑亦哭,脸上表情实在复杂古怪得厉害,遂搁了笔来问我:“是崇谨说了什么不好的么?”
我忙把信往心口处掩了,摇头笑道:“都是好话,是我太过外露了。”
石屹忙舒了一口气,笑道:“这就好,我可不知道怎么哄人。”
我将信收好,放到了内襟里藏好,起身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椅背笑道:“你的信写完了?”
石屹笑了笑:“差不多了,你想看么?”
我摇头笑道:“你往家里寄的信,我看他做什么?”遂丢开手,往他书架子上摆着的书去看。
石屹在我身后盯着我,说道:“不过我来的时候,畹华确实托我带了些东西来,说是给你们大姑奶奶的。我是外男子,不好随意去拜见你姑母,你得便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见一见。”
我忙转过身来问他:“见着畹华了?他好么?我父母好么?”
“都挺好的,你兄弟又长高不少,看着很精神呢!”
我笑了笑,不再过问那些,遂和他一起打开了家里附稍过来的箱子翻检起来,都是些极好的绸缎布料以及香片茶叶之类的,俱是娘家赠给姑奶奶的好东西。
于是晚上吃饭的时候和姑母说了,姑妈显得很高兴,第二日就见了石屹,留他吃午饭,说了好些家乡的旧事新话。
我本以为石屹会不耐烦奉陪,但他始终陪着笑脸,一口一个“太太”,把姑妈哄得心花怒放,开心极了,直称赞他是个“有出息的后生,将来必能穿上紫袍子,为家里光宗耀祖”。
我把崇谨的附言和石屹说了,告诉他出去的时候最好可以带上我,但石屹一直不如崇谨爽快,一听说要将我带出门,就支支吾吾的敷衍起来,先说些男女有别的酸话,又说些难免俗习的套话,我听了几日,逐渐不快起来。
遂叫盈盈先打探清楚了他谒见往来的时辰和人物,换了件姑妈给新做的蜜合色的衣裳,梳绾好缓鬓倾髻,簪上了一对金厢倒垂莲花的簪子,收拾得妥妥帖帖地去外宅找石屹。
果然正碰上石屹换了衣服要出门,看见我准备得齐齐全全,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叹道:“你便真要去,做什么不换件男子的行头?若是没有,找我要也行啊!”
我笑道:“从前跟崇谨出去的时候也不见得穿男装,如今我在余杭,山高皇帝远的,谁还奈何得了我?”
说着,故意扶一扶发髻上的簪子,对他淹然一笑:“不好看么?”
石屹的脸顿时就有些红了,他轻咳两声,微微转开视线,说道:“崇谨、崇谨真是有些不像话,改日等他回来,我、我得和他说道说道!”
只是言语间,又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瞋他一眼,作出不悦的模样来。
他果然急急说道:“不过、不过你这样确实很好看,很好看。”
我掩唇噗嗤一乐,感慨道:“石大公子真是个妙人!眼见得长大了一岁,怎么还是这般憨实?”
石屹怔了怔,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说道:“除了你,还没听旁人说过我憨实呢!”
他们这次是几个世家子弟见面,说起来多少都有些姻亲关系,其中一个武姓的公子,细细算起来,我似乎还该叫他一声表哥,只是我叫不出口,还是退了一步,各称起公子小姐来。
武姓公子名宥弋,是这次摆席的东家,我笑他名字里杀气太重,他却笑了笑,温言说道:“祖上倒是出过习武统军之才,可惜我天生上不得马拉不得弓,幸而文章上倒还有些研究,不至于惭愧祖宗。”
说话间咳嗽了两三次,似乎身体略略的有些欠佳。
石屹忙对我笑道:“武进士是谦虚呢!他可是庆登二十四年陛下钦点的进士呢!”
我掩唇一笑,起身为他倒酒:“小女有眼不识泰山,请武进士见谅。”
武宥弋摆手笑道:“别别,还是别说这些虚礼的好。”
酒过三巡,掌柜的亲自领了四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来,都穿着绫罗绸缎,簪戴着金钗玉环,香粉玉脂,比酒香愈浓,不甚醉人。其中两人抱着琵琶,都欠身请安,燕燕笑语,十分动听。
我含笑瞥了一眼石屹,凑到他耳边低语:“怪道不想带我来,原来是要会佳人呢!”
石屹这下连耳根子都红了,闷了一口酒喃喃说道:“场面上的功夫,不、不算什么。况且,况且……”
我见他吞吞吐吐不好意思,遂来了兴致笑着逗他:“况且什么?”
石屹又闷一口酒,说道:“况且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哪里算得上是佳人呢!若论佳人,倒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这回轮到我扭过脸去掩饰着喝酒了。
那四个姑娘本该是一人身边坐一个的,但石屹与武宥弋之间已坐了我,只好让她们都把椅子往后挪了一挪,好与我分辨开来,免得诋毁了我。
武宥弋看出我有些过意不去,遂亲自夹了些菜放在我的碗中,笑道:“九小姐是个有趣的妙人,今天得以相见,实在是三生有幸。今天我做东,还请九小姐不要客气,多多尽兴才好!”
我笑道:“唐突武公子的宴席,还得武公子如此照料,实在是惭愧。”
那四个姑娘中有一个穿石榴红衣的,为桌上的人斟了一圈酒,嫣然笑道:“二爷,今天我们蕊珠妹妹可来了,您不是常说想听蕊珠唱歌的么?这不正正好?”
武宥弋排行第二,这声二爷自然就是唤他了。他便笑道:“今日公坚是远客,公坚来点吧!”
石屹连忙推辞:“兄是主人,又长我许多,实在不敢僭越,还请世兄点吧!”
武宥弋笑了笑,转头看向我,和气一笑,说道:“既然我们都不知道该听什么,那么就请九小姐点一曲,让我们也饱一饱耳福不是?”
我看一看他,心知这里都要让着我和石屹,便索性略去那一番推脱,笑道:“如此我便放肆了。”转头对女子笑道:“就请唱一支《春江花月夜》吧!”
她们弹唱起来,另两个,一个穿蓝衣的,一个穿粉衣的,都站了起来,跟着拍子缓缓地作舞。我喜欢她们的舞,姿态曼妙而不妖,很有特色,只是唱的《春江花月夜》大抵不如崇谨从前为我所歌之滋味,约是我私心所致。
武宥弋他们却很欢喜,听着曲子掷了一圈骰子,罚了一轮酒,对我笑道:“九小姐很会选歌,看得出在这方面颇有造诣,倒比你我强些!”
我抿嘴一笑,摇头说道:“武公子取笑,小女子要无地自容了。”
据说我那日多喝了两杯绍兴老黄酒,直把两眼喝得饷饷然,双颊熏熏然,在座有一位姓郝的公子后来曾形容我“眼比游丝媚,笑胜芙蓉娇”,这都是后话了。后来我和那位郝公子常有往来,因而也不算太唐突,但当时确与他无甚交集。
我在武宥弋和石屹的教导之下,学会了玩牌九,我时而运气很好,时而则很点背,这跟到底是谁在和我玩有关系。
牌九这类酒面上的玩意于我是很有裨益的,不仅是后来我深谙此中之道从而从容于各席之间,而且当时姑妈知道我会玩牌之后,常拉着我和两个媳妇陪杨老太太玩。我花了许多时间去哄杨老太太开心,自然就避开了许多来自杨钦的不愉快。
那次酒席之后,武宥弋托人送了我一把精巧的折扇,那大小不适合男子携带,却正合闺中把玩,正面画的是洞庭春/色,反面题的是刘禹锡那首著名的《望洞庭》——“湖光秋月两相合,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据说字是武宥弋亲自写的,但我从没好意思问过他,因而也就存疑了。
就在我得意于这类小聚时,我在一条游廊画船上遇到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