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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

  •   “芙儿来啦?”四婶的声音仍是那般的温柔,她向我伸出手,“来,到婶子屋里来坐。”
      她见我盯着那两个婆子,一副虎视眈眈想要生吞活剥了二人的架势,忙又说道:“来呀。”那声音虽一如既往的温柔,但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显然四婶不想发落这两个爱嚼舌根的老女人,她们伺候她的时间太久了,而四婶天性又那般善良温吞。我不甘心地将二人一人瞪了一眼,这才走了过去,挽住了四婶的手。
      她的手出奇的冰凉。

      “为什么不发落了她们?”我蹙眉,压低声问她,“这些乱说话的人实在讨厌,婶子也不好长留她们在身边才是呀!”
      四婶笑了笑:“她们是从我娘家跟来的,都是积年的老人了,没有恩情也有长情不是?再说黄妈她就生了一个女儿,如今女儿嫁出去好几年了,你把她遣了,她上哪儿去安置呢?”

      我想不出好主意,但也不觉得这是不发落她们的好理由——既然她们这么会议论主子,我们又何必在乎她们的归宿?

      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刚要说,就被婶娘虚掩住了:“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她冲我温柔地眨了眨眼,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长发,笑道:“你这跑马的伶俐模样,倒是颇有几分巾帼将军的意思,改日给我梳一个吧!”
      我笑了:“婶子也会骑马?”
      她莞尔,摇了摇头:“我可不会这个,不过羡慕你这样煞是好看罢了。”

      进了里屋,我从屋里的穿衣镜中看见那个年轻和尚也跟了进来,正微微低垂着脑袋站在我的身后。那光溜溜圆鼓鼓的脑袋抵在我的身后,煞是有些古怪。
      我忽然想起刚到廊下听到的唱歌声,那是个男子的声音。
      “你是谁?”我猛地转过身,故意撞了那脑袋一下。

      和尚果然唬了一跳,连连朝后退了两步,合十双掌念了声佛,向我鞠了一躬:“小施主,善哉善哉!”
      他那清越的声音,一下子便和方才唱歌的声音吻合重叠了。
      我抬起手,才发现手中还握着马鞭,便索性用马鞭去勾他的下巴,说道:“哪来的和尚?抬起头叫我看看。”

      他大约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慌慌张张瞥了我一眼,又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婶娘,匆匆低下了头:“小僧是从姑苏来的,因四太太连连梦魇,才……”
      还未说完,四婶已淡淡笑道:“我这些日子总是头疼,晚上又总是做噩梦,他们有了年纪的说可能是有什么冲煞,所以请人来屋子里念几本经文清净清净的。智心是从我家那边来的,我就多留他两日,说说家乡那边的事情罢了。他是个腼腆孩子,你别吓唬他。”

      我在常坐的那张搭着撒花褥子的椅子上坐了,见他仍拘手拘脚地站着,不由有些好笑,他从眼角偷偷瞥我的模样,又有几分可怜,遂说道:“请坐呀!”
      四婶亦笑道:“这是我侄女儿,你不要太拘谨了。”
      “崔小施主。”他冲我欠了欠身,方缓缓在椅子上坐了,只是他坐得很是小心谨慎,只微微沾了一点点的椅子边。

      我将马鞭递给丫鬟,撒娇着要吃酥酪。
      丫鬟笑道:“我们太太这里可没有这么腥的东西,姑娘要吃得上旁处去了。”
      我笑道:“你哄我?”
      丫鬟笑道:“真个儿!真没有这个!姑娘想吃什么不好,偏要这个?”
      四婶忙笑道:“给九姑娘弄碗杏仁茶,甜甜的才好。”
      我噘嘴撒痴:“婶子明知道我不爱杏仁的味道,偏又要他们做这个来吃!分明是不疼爱芙儿了!”
      四婶便微笑着来摸我的头发,把我搂到怀里摇了摇。

      我便作势偎入她的怀中,一面靠着她,一面打量那智心和尚。和尚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头顶上的疤似乎也是新烫的,生得面白唇红,一看见谁就要脸红,那架势倒是肖似个大姑娘。
      “婶子,我不吃杏仁茶,我记着婶子这里的酒酿饼呢!”

      四婶噗嗤笑道:“你这孩子,就只惦念着吃!”她叹口气笑道:“好吧,我去叫他们给你现做点,热热乎乎的吃!”
      我喜不迭地不住点头,笑道:“要玫瑰豆沙馅儿的!”
      婶子笑着摇了摇头,亲自去了。

      我眼看着她走远了,便急忙转过头去看那智心和尚。
      他似乎注意到我热辣辣地打量他,垂着的头又往下压了压。
      “你会唱歌?”

      智心和尚的脸颊果然闪过一抹红晕,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越发奇怪起来,蹙起眉尖来:“你们做和尚的,都像你这样么?”
      他“啊”了一声,抬头问我:“像、像那样?”
      我指了指脸颊,说道:“像你一样的面皮子薄,说一句半句话的就要脸红啊。”
      智心摇了摇头:“不不,我……”

      等了半晌,只不知道他这“我”字后面到底想说些什么,便有些乏味,侧头看了看他,说道:“别低着头了,万一脖子断了脑袋从上面掉下来,岂不冤得慌?”
      谁知他听了这话,唰地一下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根,整个人像极了一只煮熟的大虾子。

      我被他的反应怔住了,迟疑着说道:“……随、随你喜欢罢,你要是愿意低着头就低着吧!”说着,轻咳两声,说道:“你方才给我四婶娘唱的是什么歌?”
      “是《子夜四时歌》,用我们地方话唱的。”他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我,“小施主想听?”

      那一刻,他的双眼太过澄澈,便似澹澹一泓清泉,叫我无法逼视。我飞快地挪开视线,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一旁的百花帐子旁,说道:“是了,你是婶子的老乡,我倒给忘了。”
      “只是《子夜四时歌》虽是你们吴地的歌,但我听说过,都是女孩子唱的,你一个男子,怎么好唱这些?”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能、能唱的。”
      我捏住百花帐,笑了一下:“那你唱给我听听。”

      智心见我主动要听,忽然害羞不肯起来,踟蹰着说道:“这、这歌怎好对着小姐唱?若、若是叫人听去了,岂不、岂不平添口舌么?”
      我挑眉:“不能对我唱,就能对婶子唱了么?”

      但见得他浑身一震,随即低下头去拼命地念起佛号来,只是不知为何,那双唇倒是颤抖得越发明显了。
      我心头大震,恍惚间只觉自己怕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如此便是一刻也不能多呆了,拔脚就往外走。刚走到廊上,便看见婶子带着丫鬟往这边走,她看见我,忙笑道:“上哪儿去呀?不吃酒酿饼了么?”
      我勉强笑了一笑:“想起一件要紧事来,下次再来看婶子。”
      婶子便笑道:“你这孩子,跟风似的,一阵刮过来一阵又刮过去的。”说着笑叹一口气:“过两天可要记得来玩啊,我叫他们做酒糟鸭掌你吃。”
      我连连地应了,竟似逃难般的离开了。

      真似刮过一阵狂风似的,刮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刚踏上院门那条幽静小路,便听得隐隐似有哭泣之声,兼之一阵风来,不由打了个寒噤。
      盈盈正蹲在一旁的篱笆后培土,看见我扎着手站起来就要打招呼。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问她:“是谁哭了?”

      她向着屋子那边努努嘴,叹道:“姑娘自己去看吧!”说着,又蹲了回去,自顾自捣腾她手里的活。
      我越发觉得不妙,只是这毕竟是自己的屋子,不回去还能上哪儿去?便也长吁一口气,往前走去。

      只见双安正坐在长廊上,掩着面容啜泣着,容易正陪在一旁愣愣的,似正在出神。
      我轻咳一声,故意拿欢快的调子笑道:“哟!这是怎么了?怕是容易这丫头又惹姐姐生气了吧?姐姐别恼了,只管告诉我,我替姐姐治她!”
      容易一听,嚷了一声“姑娘坏”,急急地跳了起来。
      谁知双安听见我的声音,哭得越发厉害了。

      我怕她哭得背过气去,忙上前推了推她,小声问道:“究竟这是怎么了?”
      双安捂着脸猛地转了过去,留给我一个背影,边哭边道:“姑娘不用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只管甜言蜜语,我是个丫鬟下人,受不起姑娘这样的戏弄!”
      因她是母亲身边的人,又因她素来端正,我一向有些敬畏她,如今她说出这些话来,便如刀刻在心上一样。我急了:“我是做了什么了?姐姐要说这样的话叫我伤心?”

      我急急绕过柱子,走到她面前:“难道我不是真的把你当做姐姐?你我相陪着过了这几年,我又何时说出过小姐丫鬟的话来?”
      还没说完,就被容易扯着袖子拉到一旁。

      她踮起脚尖凑到我耳边,细声说道:“姑娘不记得临出门的时候和双安姐姐说了什么话了么?就为姑娘这句话,双安姐姐哭了大半天了,连午饭也没吃呢!”
      我讶然,使劲回忆了半天,方才想起自己临出门时心浮气躁,说了一句“不用你管”的狠话来。
      虽不是什么难听话,可耐不住双安面皮薄,更兼我们这些日子生出了不少嫌隙,她听了一时记在心里也是有的,遂有些不自在起来。

      容易那死丫头,趁着我内疚的功夫,在我背上下狠劲儿一推,我一个踉跄,就冲到了双安面前。
      双安闷下头去,不吭声。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余光扫见容易正扶了墙,悄悄地要溜走。这个倒霉孩子,竟会给我找麻烦!

      我叹了口气,手在空中顿了顿,还是摸了摸双安的头,说道:“我知道,我不该说那句话的,我不过是那时心里有些烦闷,倒给你委屈受了。好姐姐,你要是实在憋屈得慌,不如打我两下解解气吧!”
      双安抽泣道:“姑娘如今大了,一发有了心事了,我服侍姑娘不来了,惹姑娘不快也是有的。只是我这些日子眼看着姑娘一日比一日……,怎么不叫我心痛呢!难道我只是为了姑娘一句话么!”

      我但觉脸上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打得耳畔猛敲钟声,恍若雷霆之威:“我一日比一日怎么了?你不要吞吞吐吐的,干脆打破纱窗说个清楚才好!”
      她抬起头来,一双哭得肿成桃子的眼睛正撞上我的眼。

      “姑娘当真不明白么?”双安逼问我,“前些日子跟着二爷出门会什么诗友,因是二爷的主意,我不敢说什么。这些日子姑娘又想着学什么骑马射箭,越发闹得天地不宁了,只是姑娘倔强,哪里容得我们多话呢!”
      我听出她的意思,不由心寒起来,好你个双安,原来在你心里,竟是这般与我作对的。

      我沉默半晌,冷冷叹道:“我知道了,你说得对,你确是服侍不来我了,且回母亲那里去吧!”
      双安一听,拿那已湿透的手帕再次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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