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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谢千觞 ...

  •   ——却道兄诺重,此生远君王。
      知之为素性,不知笑痴狂。
      易水风激雨,持剑意徜徉。
      今世无了愿,谢君赠千觞。
      谢君赠我千觞酒,还教遗人皆断肠。

      北风呼啸,叶瑾方饮下这一日第三杯酒。阳谷一向大风,他听得屋外白杨上树叶教风吹得直响,不由暗忖,花圃中一树榆叶梅,是否明日也要落满一地。
      方一想到榆叶梅,他便又想起邵隐,那在江湖中成了神与传说,却因为那些靖的遗民作祟,在他怀中死去的年轻人。他的挚友,长兄,甚至父亲。他想事情过去已然五年,少年长成青年,身上纵有剑伤,也早应痊愈。
      那时他忽地有种恍惚的感觉,却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笛声。
      那半阕横吹如泣如诉,如思如慕,盈满方寸小城。
      人们都传说阳谷郡惠远城中邱在邺国的质子筱桐,在无月之夜的最深处,会用他的笛吹一曲挽歌,那歌那样忧伤,连死去的人也会回来听的。
      门吱呀一声响,叶瑾猛然抬头望向门去。没有人,只有风摇动门上珠帘,发出些响声来。他手中的酒盏为他自己所打翻,酒水泼洒在他青衣之上,湿深一片,却似血迹。
      他看清了,门口不曾有人。
      叶瑾未点烛,只在那逐渐暗下的夜之中倾一杯美酒,听屋外一曲挽歌。死去的人,却不曾到他身边来听。
      他在此地,为了等待应该活着的人。既已得到相赠美酒千觞,他在此等待,也只是渴盼来人一句宽恕话语。
      他坐在桌边等待。坛中的美酒愈发少了,他的眼却更明亮起来。
      他从不曾醉,却不知因为什么。

      少年叶瑾坐在卫国檀瞻城西南角落的一家铁匠铺中,沉着脸,磨他的长剑。剑作铅灰之色,古朴而厚重,怎么磨剑锋都再锋利不得。
      他磨了许久剑,方举起它,轻轻地弹了弹剑锋,低吟道,“遗人尚在,你却已不在了。
      “这柄别离,是你给我的。所以我要用它为你报仇……阿隐哥哥,请不要怪叶瑾去杀人。”他的声音低微,带着些涩哑的刮擦声,“你曾为我报了仇……我也当为你报仇。”
      他用手指摩挲剑脊,冰冷的剑让他的心微微宁定下来,然后他放下剑,戴上了一副手套。
      手套是用最嫩的小羊羔的皮做的,柔韧而轻便。叶瑾从怀中取出一个包了许多层的油纸包,包裹打开,里面露出一颗黛色药丸,油灯照着,那药丸闪着青碧与暗蓝交织的光泽。
      那流华之毒,本是很久以前未知之主燕逸秋因所爱的人——江湖对此传言颇多,大多人却说那负心郎是后来的流星门主褐蝶小萧,也就是他小萧哥哥——背弃离去,伤心而制。此毒内服可教人立时死去,而若入了血,则会让那人有痛苦而漫长的死亡,直到死前一刻方得清明。
      他细细地捏碎了那枚药丸,就着一点水将它涂在剑锋上。剑本是铅色的,经他涂抹下去,却显了些隐隐蓝芒来。少年将剑锋在火里过了过,觉得至少一两日之内毒药效力不会失去,便收起了他的长剑。
      叶瑾收起了长剑,站了起来,望着远方,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一刻不是一个侠客,只是一个小刺客,甚至不是流星门的刺客,而是我自己的刺客。
      我要刺杀的人,是有很大权力的人,他或许于民不该死,但于我,是必要死的。
      纵是贵族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叶瑾潜进檀瞻城主的府邸时,想起他第一次潜进这屋子的时候,是整整一年之前。
      那是四月初六的夜晚。四月初七是邵隐的忌日,一年前的四月初六,也是他决定了要刺杀的一日。
      那或者是在等待,而叶瑾也已经等到了他等待的一日。
      他知晓檀瞻城主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府邸之中,却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也知晓在每月初七城主都会回府,将自己关在书斋小蛹居里一日一夜。但是他不知道城主到底是谁,因那城主总是披着大氅,让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风帽里,且就连檀瞻城的人也都不知城主的名讳及模样,他无法打听得到。
      叶瑾是他自己的刺客。他一个人的刺客。至少在这里他不能失败。
      檀瞻城主虽然不曾为别的作恶,但邵隐因他麾下那些靖人而死,而叶瑾珍爱的人,也都因他而痛苦。
      所以剑上的流华,就是答案。
      只要见了血,就必然会有漫长而痛苦的死。
      ——阿隐哥哥就是你手下的人用流华害死的,所以要你也一样,不管你是不是一个好人,阿隐哥哥因你而死。
      叶瑾等待着,弦月西沉,廊中烛火渐暗。有侍女前来添烛,然后离去。府邸非常空阔,没有人也没有声息。叶瑾只伏在梁上,动也不动,就面对着小蛹居的门。
      他等待着,有脚步声从远处来了。脚步很急,只有一个人。
      大氅裹着的人近了书斋,叶瑾忽全身下扑,出手一剑直刺那人后心——他是一个刺客,无论如何只是刺客,出手的时候,他却忽不自觉地使出了追心诀的心法——那心法原本是邵隐传于他的,他之前从未用过。
      铮的一声,他的剑并未刺入那人心脏,却与另一柄剑相击了。
      那剑击在少年剑脊上,将他震出两步。檀瞻城主只是转过了身子,依旧将面容以风帽遮盖,右手伸出,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
      烛火映着青青纤长的剑,城主左手抓着风帽遮掩自己的面容,剑却在他转手之间轻吟不止。他的手指修长,指节也细,似是不通武艺贵介公子的手。叶瑾立定,回剑半弧,忽听那人道,“你——”声音却颇为耳熟。
      叶瑾知很多人声音也会相似,自并不多想,只是手持着别离长剑,冷冷道,“无论某是谁,今日前来只为杀了足下。足下与某仇恨颇深,只待一人血来洗清。”
      因知对方武艺不弱,他忽起了拼命的念头。
      叶瑾身形凝定,平举起手中铅灰长剑,少年面对着那他除了知道要杀死之外几乎什么也不知道的对手,心绪却忽也平静了下来。
      “等一等,你——”城主声音似更急切了些,叶瑾却不再听下去,只是微微合上了眼睛。
      少年长长吐气。四月的夜晚已经很暖了。在惠远的话,连榆叶梅也都尽落了。到了四月初七这一天,阿隐哥哥,你就死了两年了,不过我不会在你的身边,因为苏城月姐姐会去吧。
      ——你们两个人有那么多的话要相诉,以前因我在,说了一些却不曾说全,现在我不会打扰你们,快把要说的继续说下去啊。
      ——而我,阿隐哥哥,我要为你报仇。
      他微闭着眼睛,挥出了他的长剑。
      ——剑锋上的毒药,只要能染进对手血中,就可以离开,以后将这件事整个忘掉。以后,阿隐哥哥的仇就已经报了。
      ——但是,我还是一点也不快乐,因为阿隐哥哥已经死了,小萧哥哥也没有再笑过。小萧哥哥原来是那么开心的人,因为阿隐哥哥死了,他再也没有开心过。
      他的人疾掠向前,剑寂寂而出,带着流光风吟,檀瞻城主左手扯着风帽,右手使剑,两剑数次交击,却都无甚力量。那檀瞻城主身形飘逸不似常人,且蒙着颜面,总让叶瑾觉得有些奇怪。但少年未曾细想,便使出了他偷偷学来的一式。
      那是真正一个刺客的一式,全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的剑之下,却也有一击刺杀对方的绝对把握。他学到的那些招式,原本就是邵隐死前最后一场剑舞之中,对着天地倾泻而出的剑。
      那一场盛世的剑舞,是他看见最美丽也最决绝的涅槃。他那时才从萧茧萧梦蝶的口中知道流华意味着什么;带来了什么。那时他甚至看到那个一向开心的小萧哥哥流泪了。
      然城主并没有攻过来,只是回剑,似是完全知晓这一剑的样子。叶瑾讶然,因他知此剑从未对人使出过。少年剑式微一滞,对面青青的剑便带着一丝华光潋滟而来,他挥剑格挡,顿觉大力袭来,只得借力向后翻个跟斗,再退后两步,才立住桩子。
      少年遂冷冷道,“足下好功夫,叶某佩服。只因有深仇大恨,我誓要杀了足下,得罪!”
      城主仍然扯着风帽,久久叹了一声,“你何必。”
      那声音那么耳熟——他希望能想起,但记不得那是谁了,但是……他微皱眉,调息运气,转手又是一剑直刺。
      叶瑾用出了那六年来所学到的所有绝学。邵隐教给他的,他偷偷学到的,和他自己悟出的。六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平凡的孩子成为一名好刺客。檀瞻城主只是见招拆招,却再没有使出任何攻势。叶瑾不知为何,却依旧使那一套剑诀挥洒开去,直要待对方耗尽力量——他却无法知晓到底是自己会先耗尽力气,还是对手。
      在他使至十八招——那一招也是他偷学的,那一日他学到不知有多少——上之时,城主似是突微微一怔,叶瑾见机,回手一剑便再刺出,这一剑只是单纯直刺,不掺任何虚招实招,只是去刺对手的心。
      叶瑾听到了剑锋刺破血肉的声音,那一剑正刺进了城主的胸口,青青长剑飞起,刺进了房梁。城主的手再也抓不住风帽了,他往后倒下的时候,血染污了他的衣,风帽也滑落了——却露出了一张叶瑾熟识的面容。
      年轻,俊逸,清瘦,苍白,眉间有几道细细的刻痕。他的眼睛是茶色的,清浅明亮,在那一刻,却带着微微的伤怀和讽刺——但却怎么会是他呢?他不是那江湖之中流星门主褐蝶么,为何又……
      叶瑾踉跄后退两步,别离剑也从手中滑落,“小萧哥哥……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为什么那时候你要背叛阿隐哥哥?为什么你会让你手下的人杀了阿隐哥哥?”
      但他已冲过去抱住了萧茧,封住了他胸口穴道,捂住他的伤口,又用自己的内力去延续对方的气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流到萧茧苍白的脸上。
      萧茧抬起手指蘸了脸上的泪珠放进嘴里,对着他微微笑了笑,那是两年来少年叶瑾第一次看到他笑,却是在这种地方和这种时候。“不要哭,傻孩子,我还死不掉。……阿隐确实是因为我死的,但我从没有背叛阿隐。”他的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我的家族和他的家族有世仇,你不知道那仇恨多深,也最好不要知道。但是他也背叛了他的家族,我也没有背叛他。”
      他顿了顿,微咳出血,“你刚才使的,不是你的剑法,也不应是。”他带着些倦怠,“阿隐最后那些剑,戾气太重。你不是他,没有他那些背负,不应该再学他。你的剑应该是你自己的,那样你才有可能成大器。记得你今年才十八岁罢,我们那时……”
      “你不要死。”叶瑾却已真个哭了出来,“小萧哥哥你不要死,否则……否则我也自杀在这里,因若杀了小萧哥哥,我也没脸再回去了,门中人会怎么看我?还有苏姐姐……”
      “傻孩子,我不死。”年轻人的笑容愈发苍白,“我不死。这里是我的故乡和城池,我怎么会抛下我城里的那些人?他们都是早就没有了国的人,我怎么能这样死了,让他们再没有家。”他强撑起一口气,“你扶我到书斋里吧。阿隐的两年祭……我还真没有再拜敬上。今日弄成这样,有些东西便得带去了。”
      “但是,剑锋上有流华啊……”少年泣不成声,“是叶瑾太狠毒了,光想着报仇,才弄得这样……是阿瑾对小萧哥哥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流华……”萧茧听那毒药名称,不禁又微微笑起,“那是我的报应,那时我负了阿秋——不知阿秋现在还好么……她也应该嫁人了吧。”他又呛咳起来,不住吐血,眼里的光也逐渐淡下去。叶瑾一咬牙,抱起了他,奔向府外,想是找个医师至少能治了这剑伤,而年轻人只伸出手抚摸着少年的头发,声音越来越低,“傻孩子,我不会死的,真的,但如果真要一个人救我,那只有苏蘅苏城月一个人了。而她,会和阿隐在一起,那么你至少可以把我和我要带的东西带给她吧。”
      少年止住了脚步,低头看着怀中年轻人的面孔,他的眉因为伤口的痛楚是微微皱起的,眼中的光却清澈而坚定,“带我回小蛹居,然后,我们上山去。”
      他不住向怀中那个年轻人输入真气,一面回到了小蛹居。那时他才第一次看见那书斋里的模样。书斋不大,收拾得很整洁,书桌上堆着一些文书册子,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画像,似是通缉文书的模样,他看见那上面的人,竟是邵隐本人。
      叶瑾怔了怔,萧茧却只是静静道,“书桌上没有字的那本册子,是阿隐留下的剑谱。他让我把它留传下去,至少不要让他家族的武学在他这代绝了根源。墙上的画是他手笔,你也把它收了,带过去给你城月姐姐,今后也不要在这里留下他的东西。给别人看去总不好。”
      年轻人左手按着心口的伤,用内力压着,不让自己再吐出血来,声音反有些清冷,“流华……流华又有甚事?当年阿隐中了流华,还照样活了好几年。我可不能输给他,这么早就死。”
      他强撑道,“你不用这样抱着我,让别人看去像什么样子?萧某一世英雄,还不致教人扶持地步,阿瑾……”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长长吸了两口气,方道,“桌下有酒,提一坛去。阿隐好酒却酒量不济,也不用给他带太多。别的什么也不用带,他不是中原人,用不得中原规矩。”
      叶瑾答是,将怀中年轻人一手搭肩扶起,一手迅速地取下了方才听到的事物,堆在一起,遂打做包袱,拎了起来,便扶他出门,一路上血虽大半止了,还有一些点点滴滴染在路上。
      叶瑾看那年轻人流血,心中有些刺痛,却再不多说什么,因他知萧梦蝶并不真个是好开玩笑之人。便只得快走,希望能遇上苏城月苏姐姐……苏姐姐什么都能做到,所以小萧哥哥的伤,她也一定能治好吧。
      出城西门外十里,叶瑾虽轻功颇好,却也觉行的太慢。
      那是一座沉默的山,如同世界与岁月一般的沉默。山势初始平缓,之后便现出绝壁来。叶瑾扶着已经有些气息奄奄的年轻人,自岩壁上一些挖好的立足处攀上悬崖,之后山势便又平缓下来。叶瑾走进那片林,他自己曾和隐居的邵隐在这里住过四年。他看见那木屋,木屋两旁花圃里的花已经落尽,枝干也有些残了。在那木屋旁,有一座静默的坟墓。
      有墓无碑,坟前只有一柄剑,黑色的剑柄,黑色的剑鞘,古拙而厚重,就被人直立在那里。
      叶瑾看到那座坟墓,压抑住的泪水又将涌出,然他扶着的年轻人忽睁开眼睛,苍白的手指一按他的小臂,便纵身而起,到那坟墓之前,毫不像重伤将死模样,然他到坟墓之前,身形一抖,又似要坠下地去,却靠意志力支持住不曾倒下。他面对着那坟墓,忽一伸手,拔出了坟前的剑。银色的剑自那染满尘土的黑鞘之中跃出,在他苍白的手里光华流转。
      年轻人忽地拄剑半跪,咳出的血染上了剑锋。“阿隐,”他喃喃,“如果我的血能洗干净那么多年的仇怨,我死在这里也无妨……但是我现在不能死,如果我死在这里,那个孩子不定也会追随我的脚步,所以……”
      “小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忽有女子声音讶然而道,年轻人回头,见一面上笼着轻纱的素衣女子在三丈之外站定,遂眨了眨眼睛,微笑道,“给那家伙扫墓……这么多年只有你这懒人来可不行,看这苗圃都干枯了。”他话音未落,又呛咳出血,血水顺着唇边落到他的衣上,与胸前的血渍混在一起,分辨不出来。那素衣女子大惊,“小萧你怎么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苏姐姐……”叶瑾讷讷道,“是阿瑾的错,都是阿瑾不好。”他望着那素衣女子,眼泪似又要落下,“阿瑾伤了小萧哥哥,苏姐姐,你能救救小萧哥哥吗?”
      “她一定能的。你知道,原来阿隐受了什么伤都是她照顾的,她根本就不是个人,而是个神。”萧茧笑道,“所以,她一定能治好我,阿瑾,你不用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叶瑾哽咽道,“流华之毒……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有解药啊,苏姐姐,你能救小萧哥哥吗?”
      女子一震,缓缓吐出两个字,“流华……”
      她望着萧梦蝶,年轻人不看她,嘴唇微动,她会意地点头,道,“我可以治好他,但是,你不能留下。”
      “为什么?”叶瑾问。
      “我要带他去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如果你也在,有一些人可能不会让我们去见他们,所以你不能去。你等我们三年,再去邺国的阳谷,找一家叫南柯居的酒店,那时我们会去那里,与你共饮千觞。”女子道,也不看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人,“阿瑾,你若祭拜完了,便可以回去了。”
      “苏姐姐……”少年忽跑到她面前,对她单膝跪下,“是叶瑾伤了小萧哥哥……如果小萧哥哥死了,叶瑾一定会以死谢罪。所以,所以,苏姐姐,你一定要救小萧哥哥。”
      “我会的。”她不看那少年,只是又抬头看向那身形显得愈发伶仃的年轻人,“你走吧,我还要救他,你也得救他。”
      少年遂站起,便离去了,离去之时还不时回头。

      叶瑾离开那座山的时候,终于忍住了眼泪,不再让它落下来。
      他腰间长剑很沉重,沉重得让他直不起腰来。少年叶瑾奔跑着,从日头初升直到繁星满天再至日头升起,他一直跑着,微弯着腰,有些佝偻,朝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跑去。
      他一直在奔跑,逃离,却不知要逃向哪里,只得又回到了檀瞻,在那安静的小城之中,藏起他的剑与他自己。少年在小酒馆里喝了一宵又一宵的酒,却仍然无法沉醉。
      他第二日便知晓了檀瞻城主遇刺的消息,然传言并未说城主生死。于是叶瑾等待,既等待江湖之中的消息,也等待卫檀瞻城的消息,他听到了不少可证明那个年轻人还活着的传闻,但是他始终没有胆量去确认。
      他自知,不像他少年时结识的那些人,他是优柔的。
      很久以后,叶瑾孤身一人行至邺国惠远城,他听闻了阳谷的一些传闻,也知道那个地方是邵隐与苏蘅年幼时居住之地。他打听了许多人,方找到那南柯居旧址。那地方几乎早已废弃,所有物事上都蒙满尘土,只有店中一张桌子上,有着几行剑刻下的字。
      院中花下,美酒千觞,待与君共饮。
      那时邵隐已经死了五年,关于他的传说却依然在江湖之中流传。
      于是叶瑾在南柯居之中等待,也准备一直等待下去。

      “你这又是何苦,明知独酌最是伤身。”忽有一个淡定声音,极清极冷,从店门方向传了过来。
      叶瑾抬起头,却没看见人。珠帘依旧因风而轻颤,但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他又斟一杯,手抖了一下,酒杯再次翻倒,酒水在桌上淌开,洇染出一片琥珀色的淋漓血迹。
      叶瑾笑了起来,先是轻微而孤寂的笑,然后变成大笑,笑得全身抽动起来。
      “小萧哥哥。你为什么不见我……千觞酒又有何用?”
      响起静静的声音,女子的,带着三分的伤和七分的痛,“你或不知道,只是,小萧他不能来了。”
      叶瑾猛然惊醒,朝前上方看去,面前站着一个女子,素衣,笼着面纱,那双铁色的眼里仍然是不改的伤怀,“小萧死了。”
      “但是小萧哥哥这两年在江湖之中,也曾行侠……前些日子我也见了檀瞻城主背影……他说过要活着的,他说过的!”叶瑾几乎喊了起来。
      素衣笼着面纱的女子低下头看着他,神色沉痛,“那是我冒了他的名,骗你一骗,如今檀瞻城主也已是他的少兄,因是同父母,与他身材相似……小萧他早就不可能来了。阿瑾你应也知道,流华之毒,是没有真正解药的。他知道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别的牵挂,所以那一天,他用蚁语传音让我告诉你那些话,之后没有多久就死在我怀里了。他是安心去的,你不用再想。”
      叶瑾僵在了那里。
      是那样的吗……那一天,小萧哥哥本已知晓自己必死,却仍然许下了不可期的诺言,但是到最后的最后,自己却没有陪在他身边……
      女子默默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了他变得冰冷的手,“但是,小萧的心意,那千觞酒,是真的。小萧希望你能活着,好好活下去,然后为了阿隐和他的名誉而战。你是阿隐第一次作为侠客救下的孩子,阿隐教了你应做的和不应做的。你是犯了罪,杀死了不应杀死的人。但是即使你犯了罪,他们也不希望你用死来洗刷。他们一直是喜欢你的,当你是他们的老兄弟。”
      “杀人偿命,每个国家都是这样的规矩。”叶瑾失神地回答,“小萧哥哥死了,叶瑾只有以死谢罪。”
      女子抬手对他就是一耳光,“你怎么能这样想?你以为你死了,你犯的罪就没了?如果你寻死,不禁小萧白死了,连阿隐也……”
      “苏姐姐……”叶瑾捂着面颊,却没有在面前那个女子的面前再哭出来。昔日流星门的三位最强者,现在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他却甚至无颜再见她。
      “小萧临终的时候,让我照顾你。他说阿瑾性子有些急,以后要让他改过,但是不畏豪强之心是好的。他很羡慕阿隐能脱离阿隐的家世,但有些事他自己做不到,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失去了故国的贵胄子弟,但是你可以做到。”她静静道,“你不是贵族子弟,无羁于家世俗名。阿隐和小萧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些,但是那些东西你却根本就不用去在意。”
      她取了另一只杯,用衣袖擦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阿瑾,邺地贵族和靖国遗民,之间的纠葛已经那么久远了,却毁了那两个人的一生啊。他们虽然是兄弟,却真是因为彼此而死的。”
      叶瑾只是垂着头,久久方道,“那我……那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你有你的人生,不要被他们绊住。”她决绝地道,“他们已经死了,你要记住。他们埋在卫的黑土之下,就算你在这里听沈公子的笛,他们也不会从那地下回来。他们在一起,却不在风中。”
      她顿了顿,终再不说什么,扭过了头,肩膊微微抽动。
      “苏姐姐,请不要哭。”叶瑾微微迟疑,却终道,“我……我不会寻死了。”
      听他劝解,女子也不作声,只两行清泪轻轻滑过她秀美的面庞。叶瑾也不敢再劝,只是为女子斟酒,看她一杯接一杯喝了许多,方讷讷道,“独饮最是伤身……”
      “那请你,与我共饮。”
      那一夜,他终于醉了,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就和以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醉一样,他都不会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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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谢千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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