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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苦涩年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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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住在学校里的赵老师是一位年近五旬的独身妇女。她性格看似很内向,而且很少看到她开口说话。听说她是被丈夫抛弃了,一个人身影孤单地住在学校。她从广灵县调动到这里工作近二十年了,她只知道每天埋头默默地工作,很少与人接触。关于她本人的故事也少有人知道。
何蹈平的归来,倒是令赵老师眼前一亮。她说她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情,她说他知道他在家里一定呆不了多久就会早早地来到学校。她把何蹈平请到她的家里,把过年时准备好的饭菜给他留了下来。她说他早该回来了。
赵老师看着何蹈平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疼地说:“慢点吃,苦命的孩子。”说这话时,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的眼睛那么慈祥,那种眼神只有做母亲的才会有的。
此时,赵老师一改往日忧郁中更显沉默的样子,仿佛一瞬间她年轻活跃了许多。
赵老师说她年青时也有过许多的梦,可是那时候家里太穷了,能当上个□□已经很不错了。她曾经有过一个很温馨的家,丈夫是乡里很出色的年轻干部。她们从相知到热恋再到组成了一个家庭,她们都发过誓要恩恩爱爱走过属于她们的春夏秋冬。那晨光中的乡间小路,那晚霞映着的山间小溪,到处都留下过她们携手并肩的身影。可是,新婚后不久的一夜间她那狠心的人儿离她而去,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她在痛苦地哀号中指问着蓝天,天下是否有真正无悔的情感?一年后,她向组织提出了申请,离开了那个令她伤心的地方,调到了现在的这所学校,从此后她再也没有出嫁。
她说这话时,神情很黯然,似乎在陈述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她说她没有过孩子也体会不到一颗做母亲的心,但是她对何蹈平的遭遇深表同情,她痛恨他的父亲狭小的心胸,为人父却不尽其职的狠心人。
天已经黑了,何蹈平感觉心中沉甸甸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也不清楚是因为了赵老师的遭遇,还是因为赵老师提到了她的父亲。他索性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若大的校园,清冷的树影,何蹈平喜欢这月光下淡淡的片刻宁静。
月光是隔着光秃秃的树枝洒在他的脸上,映照着一双迷离的眼。四周显得异常安静,只有头顶上方一枝即将断裂的枯树枝在微风摇曳中发出几许轻浅低鸣。屋檐的瓦棱间,挂着细长的冰柱反射出盈盈光芒。操场上空空荡荡,在柔和的月光下舒展着自在静谧和惬意。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那边沿墙生长的低矮树丛,像是腑着身子窥探的汉子。一只夜行的小猫猛地一跃,脚下的老鼠发出吱吱的惨叫。
不知是什么时候,赵老师坐在了何蹈平的身边。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有意打断何蹈平的沉思:“这里的月亮没有我们老家的月亮明啊。”她轻轻的说话声像是梦呓,“我刚参加工作时,也喜欢独自在寂静的夜晚看月亮。家乡的月亮在没有爬上大山时,整个村庄被淹没在死亡中。就那么几点煤油灯光散落在沟洼洼,忽明忽暗好像是鬼火让我不敢大声出气。心里刚刚有些安稳,忽一声狗吠引得全村的狗都在叫,让人毛骨耸然。等月亮慢慢地从山头爬出来,山沟沟顿时豁然明亮了,整个人的精神为之一振。那山沟的小河闪射着鳞鳞波光静静地流淌,远处的山峦影影绰绰,那朦胧恬静的神韵好像是一幅舒展开来的水墨画。这时候,我特别喜欢站在门前的小冈上,享受这融融月光下的舒适和安祥。”
她说这话时,脸上洋溢出少有的幸福。何蹈平静静地听着,仿佛又回到儿时的情景:他独自躺在草垛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听奶奶说那上面有嫦娥,如果幸运的话还会看到她怀里抱着玉兔在月亮里飞来飞去。可惜月亮里常有“云彩”,让他渴盼的心焦躁不安,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待着。慢慢地他睡着了,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
赵老师看着何蹈平呆滞的神情,猛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的?”
何蹈平回过神来,点燃了一支香烟,忽明忽暗的烟蒂照在他略显痛苦的脸上。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开始了他似乎很艰难的叙述:
在他很小的时候,姐弟们和村里的孩子经常骂他是抱养的。他们每骂一次他就哭一次,心也像刀割一样。他不敢得罪姐弟更不敢得罪一快儿玩的小伙伴,他害怕一不小心惹恼了他们让他们骂得心里流血。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一次,他要随奶奶去姨妈家。母亲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去了姨妈家后,姨妈要是问起家里对他好还是对弟弟好时,就回答一样好。临走的时候母亲给他借了一身没有打补丁的衣服。
等到了姨妈家,姨妈果真问起了这句话,而且她对他的热情让他有些纳闷。他有意识地发现自己的长相怎么和姨妈家的孩子那么相象。姨妈的公婆更是一见到他就问些很奇怪的话,还当着他的面掉眼泪。奶奶看在眼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仅仅在姨妈家呆了两天,奶奶就带着他赶快回去了。路上,奶奶不住地唠叨着,告诉他不能瞎猜想。不过,从奶奶的眼神里他似乎明白了许多。
打那一后,他就心里犯上了疑惑。他经常日思夜想着姨妈,他更渴望奶奶能带着他再到姨妈家,他甚至奢望有一天奶奶会告诉他一切。
奶奶去世的第三天,家里来了很多的亲戚。他本家的一个哥哥偷偷地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他想不想知道谁是他的亲妈。他哥刚一说出这句话,他就哭着跑开了。他知道他哥哥说的那个人可能是谁,但他害怕听到这个惨痛的现实,更害怕别人提及到他是抱养的,因为他年幼的心好痛好痛。
后来,他离开了村子到外地去上学了。知道他个人隐私的人少了,也从未有人提及过,他的心情渐渐地好转起来,甚至连他自己也有些淡忘了。
何蹈平又抽出一支烟,他的情绪显然很激动。他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头发,接着述说:
上了高中后,他迷上了文学。随着涉猎范围的扩大,他渐渐地发现自己的情感是那么的丰富,也是那么的脆弱。他常常因书中主人公欣喜时手舞足蹈,悲哀时又有泪水涟涟。《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寄居贾府,虽锦衣玉食,但她郁郁寡乐,终香消玉殒;电视剧《血疑》中的幸子,她坎坷的命运又有几分和他相似。他为她们哀怜的同时,隐隐感觉是在为自己哭泣。为什么命运会如此不公平?为什么给他的心灵埋下了那么深的痛苦?他曾经一度安稳的心又焦躁起来,而且越加以控制越变得日益强烈。谁到底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亲?这个令他痛苦的问题时时萦绕在脑际。他特别想知道他们,而又痛恨知道他们。他恨他们为人父母竟会残忍地抛弃自己的骨肉;他恨他们从他出生就给他蒙上了永远也抹不掉的阴影。
这种压抑的心情一直持续到高三,他整天感觉到萎靡不振,而且整个心神似乎快被彻底压垮了。想放弃不再考虑这件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他身世的真象。
他想到了那个本家哥哥,他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听他把话说完。他决定去他哥哥家里,解开这个期待已久的谜。
何蹈平紧蹙的眉头努力地舒展了一下,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又颤抖,他继续回忆着: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径自向他哥哥家走去。去他哥村子的公路很远,需要绕一个很大的半圆弧。他选择了一条不是路的路,因为这是直线距离要近得多,他迫切的心容不得他去细想别的事情。
走过四五十里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他弱小的体力已消耗殆尽,迎面阻隔着一条宽阔的桑干河。他的精神一振,他知道跨过这条河流就等于到了哥哥家。而且站在河堤上已隐约可见一个村庄,袅袅升腾的炊烟在夕阳的余辉下有些发黄。
桑干河在那时的年月河面宽阔,两边的河床都有沼泽地带,从表面上看上去长着鲜嫩的小草,等脚一下去就会陷了进去。
何蹈平打算推着车子淌过去,可是车轮深深地扎进淤泥里,怎么推都推不动。他把车子扛在了肩上,这又加重了身体的压力,双脚又深深地扎进泥里,每走一步是那么地艰难。好不容易挪到了流淌着的河水里,河水浅浅地漫过了肚皮。
突然他的脚下一沉,人一下子滑进了沙窝,自行车也摔在了一旁。他感觉整个身子在慢慢地下沉,河水几乎要漫过脖子。
在他小的时候,听老年人说过这河里有“油瓮”,人一旦陷了进去,就很容易被吞食进河底松软的细沙里。想到这些,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要脚底一动,人下沉的速度就会加快。
着急中,他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大喊着希望有人能来救他,可是天快黑了,河滩附近根本就没有一个人。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再知道谁是他的亲生父母了,他再也见不到他的亲父母了。
也许是上苍可怜他的一片痴情,恐慌中他的手触到了掉在水里的自行车,而且他发现自行车离水面不是很深,他断定自行车没有下沉。于是,他的手紧紧握在自行车上,把身子一点点地从沙子里拔出来,慢慢地他爬在了平躺着的自行车上,他真的得救了。
来到了哥哥家,天已经黑下来了,他感觉整个身子像散了架子。哥嫂看着他浑身都湿透了,而且全是泥,他们惊奇地问个不停。
何蹈平讲到这儿,用手试擦了一下额头,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发生在刚才。他顿了顿接着说:
当他向哥嫂说明了来意,他们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们互相对视着,似乎希望从彼此的眼光中找到答案。沉默了许久后,他哥说过去年纪小,曾对他说过的话是谎话,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他一看哥嫂在有意回避,故作正经地说其实他已经知道了谁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只是来这里证实一下。这一激将法果真灵验,哥嫂反倒着急地问他那到底是谁。他就按照臆念中的推测说是亲生父母是姨父母。他们一听都怔住了,他哥说本不原意告诉他事实的真相,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于是,他哥就说出了他的亲生父母就是现在的姨父母。
他一听当时就变成了疯子,多少年来的屈辱和痛苦顿时化作了满腔愤怒。他一下子全无了极度的疲惫和饥饿,和哥嫂说学校里还有些事情必须马上回去,他骑着车子跌跌撞撞地向姨妈家走去。尽管很黑,但是他飞快地骑着车子。他想一步跨进姨妈家,把十几年压抑在心中的怨恨愤怒地抛给他们。
进了姨妈家,姨父母正在忙着什么。他站在门口用愤怒的双目注视着他们。他们先是一怔,马上故作正经地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他声嘶力竭地骂着他们,他想让他们知道被人侮辱的痛苦。他边骂边委屈地哭了,那种又恨又惊喜的感觉矛盾地交织在他的心中。
姨父拉着他的手,爱怜地为他擦掉脸上的泪。姨父的喉头蠕动着,似乎竭尽控制自己的感情。
姨妈一边忙着为他准备饭菜,一边叙述着她的无奈。她说她把他寄养在姊妹那里也是情非得已,想不到会变得这样。次于姨妈说的“情非得已”,她也没有作出解释,他也没去问个原委,但他知道姨妈家后来又生一个儿子留了下来。对他来说,他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就足够了,再说他也不想再往他痛苦的心灵洒把盐。
晚上,在姨父母的再三挽留下,他寄宿在了他们家里。辗转反侧中,他彻夜难眠。尽管他实现了自己的夙愿,但是这并不能抹掉他心中的痛苦,同时莫名其妙地拉远了他与家里的距离。他厌恶这种现实生活,他更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懵懵懂懂中,一双大手为他盖好了踢开的被子,他是姨父。
何蹈平说完这些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乎甩掉了一个极其沉重的包袱。
赵老师探了探身子,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