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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神御

      By 水菇蕈菌子

      0
      世有神山。
      高余八百丈,巍峨高耸直入云霄,其中险峻者甚,山顶隐没在重重云雾后,积雪千年不化。数百年间不乏武力高强的好事者窥探,可惜皆无功而返。
      只有少数人知道其中缘由,神山之所以为神山,原因无他,神之居所矣。

      1
      千年寂静的神山山顶倏然响起一声暴喝。剑光在漫天雪瀑中灵蛇般一现,极冷峭的横斩——剑气当空将倾斜而下的雪瀑削开一人宽的缝隙,得意神色在少年眉目里一闪,手腕再翻破障而出。
      落地站定,剑光清凌凌的一闪,斜指向前。黄少天抬手擦去口鼻间的冰屑,剑尖遥遥指向叶修,炫耀道:“如何?我这身剑气可值得以剑圣相称。”
      “倒也凑合。”叶修评价道,凶名赫赫的却邪杵在胳膊下,“这么说来,你是现今的最强咯?”
      “凑合?!”
      黄少天少年师从魏琛,出师后人间游历经历大小争斗,剑圣的称号,可以说是自己真刀真枪的闯出来的,他对前前前任大陆最强者的这句凑合嗤之以鼻,当下少见的不打算再啰嗦,手下见真章。
      他双拳虚虚一拢,少年人特有的刻薄矜贵全在一低头间的那个白眼里了,黄少天潦草的行了礼,粗声粗气的说:“请赐教。”
      叶修对他这幅小孩模样只觉得有趣,手边一直充当拐棍的却邪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叶修随手耍了个枪花全当热身,笑说:“请剑圣赐教。”
      “那我就不客气了——!”黄少天一声清喝,起势看似大开大合,剑风脱剑门板一样隆隆斩来,叶修原地不动,却邪抬手虚虚一捅,轻声道:“破。”剑气应声消散空留雪地深深印迹,黄少天身影隐在其后此刻掠至身前,剑尖直奔叶修要害而去,叶修提枪横挡,转眼间已经过招了数个来回。
      剑的攻击范围比长枪要小,按理说擅长用枪的战士一旦被剑士近身,当立即拉开距离,不然手中长枪定然施展不开从而沦于败者之流。可叶修由着黄少天近身,周身乍看全是破绽可手中长枪恰似游龙入海,灵活自如。
      黄少天手中剑招不断,气的咬牙,知道眼前这人欺他年少瞧他不起,枪影里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越看越是不爽。他心里浮躁,手下挥舞就越是迅疾,一时间金铁交鸣声大作,剑光交织出一片细密剑网。
      叶修从容接下,却邪枪头微颤嗡鸣不止,他扬手荡开冰雨,后撤一步双手握住却邪低笑:“有破绽——”
      话音未落,人已至身前。
      黄少天一滞,反应极快的横过冰雨挡在身前,下意识后撤,然而仅仅一步就意识到不对。一步,就进入了长枪的最佳攻击距离。
      却邪银灰色的枪尖凝着一点精光,在黄少天暴缩的瞳孔里无限放大,一直惫懒的叶修身上凭空出现了一种凝如山岳的沉重威压,压制着黄少天让他动弹不得,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却邪破开自己仓促之间凝聚的剑气,轨迹不动直取心脏。柔软血肉被斗气所迫沁出血滴。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极速到极静仿佛只是一瞬,一片雪花刚刚从枝头飘落,那一滴血刚刚沁出尚未被纺织物吸收。
      叶修轻巧收枪,转身往身后的神殿里去,挥手告别:“多多修炼吧,小剑圣。”
      黄少天低头看一眼伤口,冷汗转眼涔涔而下。

      却邪收的虽快,枪尖上那一缕斗气却实打实的震伤了黄少天的心脏,他张口欲叫,喉头一甜却呕出一口血来。
      “叶修!”黄少天踉跄追出几步,喘匀了气,嘶声叫他,“我会再来的!我会打败你的!你知道那道门后的混蛋将那些普通人害的有多惨吗!我——”
      叶修恍若未觉似的,一闪身进了神殿,大门隆隆关闭。
      黄少天孤身一人站在雪地里,眼前的神殿明明宏大威严,他却只觉寒冷入骨。黎民蒙难,神却高高在上避而不见。
      “我……”他赌咒似的攥紧拳头,咬紧牙关:“我会杀掉你,打烂这座破房子,揪出里面的混蛋神打的他满地找牙,让他体会体会山下百姓的苦。”
      他头也不回的下了山,只留下雪地里那一滩心血,红的刺目。

      2
      自打剑法初成,他就没觉得这么冷过。
      天色渐暗,雪色衬着大片衰败的枯树,黄少天在这片树林中间停下,弯腰撑着膝盖艰难的倒过一口气来。心口突突的疼,连带着情绪也火烧火燎的没法平静,他勉强平甫了那一股子捣乱的内息,倒过神来辨别究竟该从哪下去。可目光所及的地方,树也相似花也相似。来之前烂熟于心的路此刻换了个方向又感觉找不着了。
      黄少天突然就慌了。
      “应该不能找不着路吧,不不不不不肯定是能找到的,就是冷静几分钟的事,我仔细想想……啊这不就找到了吗不就是从这下去——”他面色一喜,走出几步又觉得不对,“不对啊这有这么个树墩吗……”
      他在那嘀嘀咕咕的琢磨,全然没发现身后某一株树上悄无声息的立了个银甲银枪的战士,头盔的眼洞里露出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这人侧耳听了会黄少天的碎碎念,又见到他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上山的时候黄少天带了防止雪盲的东西,可刚才打斗的时候丢了,他又着急下去,目光一直在漫无边际的雪地上试图搜索自己来时的痕迹,可越是慌张眼前就越花,眼睛难受的要命,黄少天伸手去揉,反复几次之后还是难受他终于迟钝的意识到,自己忘了雪盲这茬事。
      他来时背负着天下人的希望,又把自己那腔子少年热血熨贴放好,满心以为自己学剑十几年终是到了报效天下的时候,届时踏破神殿剑挑斗神,杀的是乱世贼人,铸的是剑圣威名。可眼看就是穷途末路,被人一枪挑破美梦更是连神殿的边也没摸着,好歹留着条小命给了个东山再起的余地,此刻却又沾上雪盲,若是再找路,怕是要自毁双眼。
      他仓皇看一眼身周,眼珠疼痛肿胀,眼泪一直往下落。黄少天胡乱擦一把,孤零零站在雪地里,只觉少年血终于被朔风吹熄,灰烬里烧出了一把绝望。他闭着眼睛凭借记忆去摸索最近的树干,跌跌撞撞的还被小石子绊了个趔趄。脚下积雪簌簌,些许声响在不辨方位的黄少天听来无限放大,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脚下是不是就有个坑让他摔断了腿,或者那个倒霉催的叶修突然又想不通要跑来取他狗命。黄少天艰难的,草木皆兵的摸到树干靠着坐下,顾不得雪水沾湿衣袍。他抱着手缩在树下,撕了衣袖的布条系住眼睛,强制性的黑暗终于让他能稍稍冷静下来,分析现状。
      神山附近百里皆是荒地,不见人烟,黄少天也不记得自己上来时候有看见什么攻击性极强的动物,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起码不用担心自己葬在野兽腹中;可自己身负内伤,冰天雪地里那点残余剑气保障自己不被冻死还不够,哪有多余的疗伤,再说雪盲两天不能视物,伤好了也没法找路,没有动物也就是说没有能吃的东西。
      黄少天分析来分析去,唯一的希望是山脚下接应他的师兄,可是按照师兄那个三脚猫的功夫,天险对他无异于登天。
      横竖是要等死了。他苦笑一声,只觉得荒谬极了,一时间居然希望叶修能在神殿里听见他的声音过来一剑捅死他,那也比在小树林慢慢饿死或者冻死强。
      他一通念叨叶修,叶修听没听见不知道,可有别的东西注意到了他。某个方位轻微的踩雪声让黄少天一激灵,下意识的偏头去看,可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声音越来越近,这种无力的感觉让黄少天毛骨悚然,冰雨握在手里一再攥紧,黄少天竭力辨听着位置,可心跳声和呼吸越发的干扰他的判断,从败走到现在,情绪终于压垮了他的神经。
      “什么人?!”他紧张的声音发劈,扬手就是一剑。

      意料之中没有劈中的手感。
      黄少天一击即收,冰雨护在身前勉强护住空门。失去视力保命全靠直觉,黄少天没有过多精力去思考自己是不是个第六感奇准的主,大敌当头小命要紧。他循着直觉一躲一拆,然而颈间感觉一阵劲风,一句骂娘还没出口就没了意识。
      没了意识的黄少天面口袋一样软在那里,来人把黄口袋往肩上一扔,全然不顾自己的肩甲会不会硌着黄口袋突出的两条肋排。他颠颠黄少天的分量,几个起落径直往山下去了。
      黄少天意识模糊间感觉自己在撞钟,醒来之后发现他娘的自己真在撞钟。没睁眼之前肋骨疼心脏疼头疼鼻子尤其疼,他缓了几秒,终于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张嘴欲呕,却听见银钟问他:“你醒啦?”
      怕不是个成精的银钟,黄少天晕晕乎乎的想。他还没从撞钟的梦里醒神就落了地,银钟卸了货伸手取下了头盔,理了理头发。黄口袋趴在地上缓了几秒,张嘴把肚子里的江河湖海倒了个干净,他吐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抬手擦掉嘴角脏污的时候才摸到自己流了鼻血,他随手捻了捻,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英俊潇洒的黄剑圣沉默几秒,猛的扯掉了自己遮眼的布带。乍一见光眼睛刺痛的就难以忍受,可这不影响黄少天看出那个银钟是叶修。
      “你欺人太甚——!”塌鼻梁的黄剑圣大怒。
      “噗。”叶修乐了。
      怪不得他乐,黄少天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身姿翩翩,可想平日定是纵马看尽长安花的少年郎,可眼下衣衫褴褛满脸鼻血表情狰狞,看起来在背甲撞伤了鼻梁这事比比斗输了还让黄少天恼火。
      黄少天被一股子火烧的两眼发红,出剑越发没有章法满身破绽,叶修且避且退,还有心思调笑他:“不是宁愿被我捅死也不要死在那个小树林吗。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么小剑圣?”
      黄少天脸色铁青,听见这话越发觉得刺耳,当下回嘴嚷嚷道:“你不如让我死在那里算了!”声音里有点哭腔。
      叶修脚下一顿,没留神被黄少天捅了一剑,银甲铛一声响,黄少天也愣了,可他越想越委屈,自己好好的来挑战,遵的是名门大派的礼数,可不仅没被领情还被敌人这么羞辱,要是这么副狼狈样回去了,不知道要被耻笑多久,自己也没脸再领剑圣这个名号了。
      他到底是年幼,委屈大过天去,可又好面子,当下把剑一扔,背过身去边走边擦眼睛,可他看不清楚,眼睛又难受,走出几步就被绊一个踉跄,险些马趴。身后叶修乐了一声,想想又说:“我笑那只鸟。”
      黄少天放下手看了眼周围,鸟不拉屎鸡不生蛋,顿时哭的更厉害了。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两人相距不远,一个面色尴尬一个以袖遮面,哭声渐渐收了就剩抽鼻子的声,可黄少天一直没放下手,想必也是觉得自己丢人到家了能拖一时是一时。两人各怀心思站在那里,都没吭声。
      黄少天左纠结右纠结,最后豁开了心打算强行把这个事遮过去。
      “本剑圣……”他清清嗓子,把脸用袖子蹭干净,吸吸鼻子转过身去,“咳,本剑圣今天——”
      身后空荡荡一片无垠戈壁,一阵风卷过,地上扔着的头盔咕噜噜滚出几米。
      “……就暂且认栽……”他和头盔面面相觑,喃喃说完了后文。

      三日后,剑圣负伤携斗神战甲而归之事引起轩然大波。
      黄少天自打回到门派里就打着养伤的名义闭门不见客,各门各派的眼线给喻文州温柔不余凌厉的手段挡在了门外,一时间人言四起。
      不过这些黄少天都不知情,他躲在房里一心养他的鼻子。回来当天一众人围着他嘘寒问暖,一个个看到他手上的头盔高兴的仿佛黄少天手上拎着的是叶修的首级。黄少天支支吾吾的编出一个大战三百回合的故事,打的是飞沙走石日月无光,他口才挺好,硬是说成了说书,听的群众时而皱眉时而惊呼时而咬牙叫好。喻文州觑着黄少天的状态打发走了那群人,招呼黄少天进内厅说话。
      黄少天进了内厅,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见喻文州问:“你的鼻子怎么回事?”
      黄少天一窒,端茶掩饰一样的抿一口,入口苦涩毫无回味,再一看茶汤,他合上盖子,想想说:“今年茶叶收成也不行吗?”
      “中原大旱,南方洪涝,北有强震。”喻文州面带担忧,“如果那位再不出面调节,怕是……”
      “那也配叫神吗?”黄少天啐一口,“不说福泽一方受众,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明明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偏要降下天罚,眼见四海黎民饿殍满地惶惶终日却无动于衷,啧。”
      他愤愤喝一口茶汤,抬眼看见喻文州莫测的眼神,语气又软下来,半晌讷讷说了实情。喻文州听他说完,定定想了一会:“起码你拿回来了头盔,于前人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成就了,于国于我们都不算坏,不过舆论一起,你势必要再探神山,可有准备?”
      “当然,我迟早会把那个叶修打的满地找牙再拎着他的领子打断他的鼻梁!”黄少天耿耿于怀。

      之后专心养伤无所事事,一天三碗药汤灌的黄少天头晕脑胀,药渣里的名贵药材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个须勉强发挥作用。黄少天闲来无事同煎药的弟子聊天,得知收成不易,这些也几乎是最后的家底了。
      “黄少你是可以打败叶修的对吧。”弟子满脸崇拜,眼睛里有纯粹的什么在闪闪发亮。
      “……嗯。”黄少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勉强笑笑,不再说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之重,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战成名,眼下灾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光是拨款救灾和抚恤灾民就整的焦头烂额,别说塞外还有蛮人虎视眈眈。
      黄少天觉得自己没法再悠闲下去了,手里的药汤三口并两口喝完,他把碗放到熬药弟子手上,表情认真的说:“下一次,下一次我会大胜而归。”言毕三两步蹿没了影,留下小少年捧着碗一脸茫然。
      黄少天没去练功房,去的是藏书阁。他还在养伤,不好练剑,不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了解了解叶修总没错。他不是没听说过叶修的传说,可那时候年少轻狂总觉得古旧传说总会把人无限夸张,算不得数,听的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在意。
      可是现下黄少天不这么觉得了,蓝雨的藏书阁闻名于世很大原因是由历代掌阁所书的记事,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成分,纯粹记叙历史。他在几大排里找到有关叶修的部分,越读表情就越是凝重。

      3
      游龙一掷乾坤破,孤枪九连国境绝。*
      关于叶修早年的记载都语焉不详,只粗略提到曾从军,官至二品将军。后因故请辞,作为游侠活跃于江湖之中。黄少天逐条记下,再翻页提到的却是之后那件大事。
      黄少天愣了愣,倒回来看之前的内容,两页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就洋洋洒洒的过去了几十年。他翻来覆去的翻页,最后才发现中间的页数被人撕去了,撕的很仔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不细心的人看这两页也不会觉得衔接有什么问题。黄少天搁了书回书架找丢掉的那一页,没有结果,去守阁人那里查也查不出借阅痕迹。黄少天纳闷了一会,想想还是搁下这些继续看。

      十余年前,各地灾难突起,好像那些深埋在大地中的病根同时爆发,朝廷焦头烂额,一边疏导难民争取最小的损失,一边向神殿提供了大量的祭品祈求神能出手拯救灾民于苦海之中。

      然而毫无回应。

      民间各派请缨者众,皆铩羽而归,伤者称守门人银甲银枪,以头盔覆面。也有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对方完全不为所动。数次之后,各门各派连同朝廷恼羞成怒,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迅速的集结起一只精锐队伍向神山进发。

      当日,血日覆空。
      一边高手者众,心存死志要闯入神殿以诉上听,一边一人一枪,枪尖藏白,中间一道深深痕迹。
      “闯入者死。”叶修说。
      “你可以试试——!”有人叫嚣。
      叶修随手拂去枪尖上的雪花,轻轻一笑:“恭请诸位赐教。”
      三天三日,尸山血海铸就凶名。
      剑碎戟断锤裂枪折,雪被热血融化。
      “你是谁?!”恐惧之下幸存者终于质问出声。
      “我吗?”叶修居高临下的看他,想了想说,“我叫叶修,从前他们叫我斗神。”
      “我让你走,你同他们说,别再来了。”他又补充,“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我不想杀人。”

      4
      黄少天看的额头冒汗,心脏还未愈合的旧伤隐隐作痛,仿佛却邪锃亮的枪尖就抵在那里,持枪的男人嗓音淡淡目光却深深,说:“闯入者死。”也说,“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我不想杀人。”
      黄少天一瞬间在脑中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神强迫叶修替他守门。这样既能解释这句话也能解释一个少年从军后来又成为游侠的人理应为正义作战却做了个凶神。少年人的浪漫情怀和英雄情节让黄少天无法不为这么一个大英雄开脱,他幻想其中有隐情,叶修有不得不为的理由,否则他黄少天早就葬身神山,断不能带着他出山还特地为他留了个头盔怕他难堪。
      一番自圆其说的假设,黄少天摇头晃脑的越想越激动,恨不能此刻就拔剑上山屠神洗脱叶修的冤屈。黄少天合上书送回书架,插回去的时候突然想到那缺失的一页。他突然意识到,叶修的转变原因,多半就在那一页之中。
      黄少天心事重重地从藏书阁出来,才发觉天黑了。肚子适时地叫出了声,他摸摸肚子,折到饭厅觅食。餐厅离藏书阁有一截距离,他一饿就懒,翻身上房顶打算走直线的近路,他踩着瓦摇摇晃晃地走,看见山下,那之前有个山庄,现在却一片静寂,连一两盏灯火也不曾有。黄少天别开眼,突然就看见了喻文州送了人出去,那人锦衣高帽,步履虚浮架势却大。黄少天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朝廷的人,他撇撇嘴,不想和朝廷的人有什么瓜葛,三两步走了。
      这晚的菜深得黄少天的心,他盯上的菜没什么弟子敢下筷,他把菜端到自己的身边,美滋滋的转身盛了第二碗饭,打算好了一会拌饭吃,他想的好,可端着饭坐下一看,菜没了。
      “唉我菜呢,不会吧你们还要和病人抢?”黄少天边念边找,目光顺着菜盘子一路看过去,最后看到的时候菜只剩了半盘子,那人面前的碗堆的冒了尖,黄少天看他一眼,委委屈屈忍辱负重的叫他:“师兄……”
      “唉。”喻文州从善如流的应,“怎么了?”
      “没什么,师兄您老人家吃的开心。”他扒了口饭,只觉得味如嚼蜡。

      4
      饭毕,弟子们收拾桌子,黄少天吃了第二碗饭有点撑,摸着肚皮溜达消食,逛到后院的时候碰到了喻文州。
      喻文州面前摆着桌残局,桌子上放了盏飘摇的灯,他执黑子迟迟不落,烛光明灭间,黄少天觉得他早慧的师兄仿佛有种菩萨似的端庄慈悲。
      “师兄?”黄少天迟疑地出声。
      “少天,你听说过这片大陆的传说吗?”喻文州答非所问。
      “神明创世的那个,是个人小时候都听过的吧,师兄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在人民的口口相传之中,在天与地的分界线,诞生出神,神创造出空气,土地,阳光,最后她创造出人类,又教会他们如何繁衍。
      “你有想过,神为什么会诞生于天与地的分界之中吗?”
      “不是,这个也就是传说什么的,没有人会当真的……”
      “是真的。”喻文州打断他,“你想过为什么神殿方面一直没有回音吗?”
      “当然是因为不想……”
      “如果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呢?”
      “什么意思?”黄少天愣了一下,“她是个神她有什么不能的,又不能强迫她……”
      他猛的闭了嘴,半晌惊疑不定地喃喃:“不可能吧,叶修强到能胁迫神?”
      “藏书阁里我曾偶然见到一位前辈的生平自传,他曾入朝,跟从献祭的队伍觐见。”喻文州落了子,“书中提到,神诞生于天地交汇之处,因而持平衡之力。”
      两物齐平如衡,谓之平衡。两物相等为平衡,此消彼长的稳定为平衡。
      一言以蔽之,平衡即稳定。

      棋子推出去的声音粗糙缓慢。
      黄少天发觉自己一开始的想法就错了,大错特错。
      不是神不愿怜悯,而是神不能怜悯。连绵不断的天灾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平衡,连神也无计可施。
      “可是……”黄少天咽了咽喉咙,听见自己说,“叶修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守在神殿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入,没道理啊。”
      “所有的原因,可能都在缺失的那一页上了。”
      落子已定,黑子绝处逢生,如狼似虎地将白子吞噬殆尽。

      叶修这个人,当下评论暂且不说,数百年前一力挑起摇摇欲坠的朝廷大梁,击退各方来敌,还有余力在朝廷斡旋,一力扶持皇子上位,也并不贪图权力,在新皇登基之后即告老退隐,悠悠哉做了个散人,遇见什么事情都愿意帮上一手,民间口碑极好,于国于民,是个无可指摘的英雄。
      黄少天把叶修那些个事迹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出叶修挟持神的理由。少年人的英雄情怀作祟,他又暗自感激叶修救他一命的体贴,再说哪个少年没有向往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果决呢?
      他下山之后便不愿意将叶修想象成一个反派,他总觉得叶修有难言之隐,有不得不为的理由。他纠结了一晚,天亮时顶着黑眼圈想,自己如何想都无济于事,不如到时候问个清楚。

      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常,不同的是一日三餐越来越少的菜色和渐渐频繁起来的骚乱。灾民走投无路,找上蓝雨求他们收留,可他们也只能勉强果腹,哪有余力对灾民施以援手。弟子们狠下心来将难民关在门外。人越聚越多,日夜哭嚎不歇,尸体横道。黄少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总能在庭院碰见喻文州,喻文州瘦了很多,整日愁眉不展,朝廷来使在灾民堵门之后干脆住下了,黄少天猜喻文州的烦心事同他们有关,也问过几次,都被喻文州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叶修的事依然压在黄少天心头。
      他在白日里练剑,竭力沉浸于剑意不理门外的人间地狱。也曾有孩子偷偷翻进蓝雨求他们给一口饭吃,黄少天于心不忍想分他几口,被喻文州遏制,他也明白有一就有二,孩子可怜,弟子们何尝不是。
      他们把孩子送了出去。

      几日之后灾民暴动。
      横竖都是绝路,不如冲进蓝雨求得一条生路。弟子们不敢杀人,在大门被撞开之后只能依靠手里的剑勉强自保,蝗虫一样面黄肌瘦的人冲进来,弟子们且战且退,一路竟被陆续占领了前院和大厅。
      黄少天在藏书阁没听见动静,一心沉浸在剑谱里,守阁人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问怎么了。一直和善的胖老头儿攥着手帕反复擦拭额头的汗,颤巍巍的叫他:“黄少……灾民反啦!”
      “反了,什么意思?”他没搞清情况。
      老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急的跺脚:“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严肃起来,回手勾住冰雨奔出了藏书阁。
      仿佛人间地狱。
      到处有人奔跑,到处有人尖叫,远处的建筑冒出滚滚浓烟,急匆匆掠过的弟子喊哑了嗓子,说我们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和住处了,都出去!
      没有人听,瘦成骷髅的人们那一把生气只剩眼睛里幽幽的一撮,不敢伤人的弟子随后就被人群淹没。黄少天眼疾手快的飞身从人群里捞出他,一句话来不及说,撂下人就往厨房跑。
      他满心焦灼地越过重重屋檐,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人,密密麻麻的人头,偶然倒下的就被人流冲垮。没人在意,他们眼里能看见的只有厨房。
      剩下的弟子全在那里守着,大约是喻文州下了命令,他们出剑伤了一些人以扼住暴动的形式,那些被伤的难民躺在地上,哭嚎翻滚,指责习武之人竟冷血至斯。几个弟子都是还未出师的小孩子,听见这话,手足无措地收了剑想扶他们起来。
      黄少天惊出一身冷汗,眼看几个手无寸铁的弟子就要被暴民群淹没,他也顾不得伤不伤人,拇指推出机簧冰雨轻鸣一声出鞘,黄少天从屋檐一跃而起,怒斥:“闪开!!!”
      冰雨蛮横至极的一个劈斩,剑气如虹般一现,旋即没入地面,引得沙石飞溅,烟尘四起。
      黄少天落了地,弟子们愣在他身后,而他面前,一道深深痕迹将难民与他们分开。喻文州被弟子们护在身后,看见他面色终于稍稍缓和下来:“你来了。”
      黄少天点点头权当回答,他极少这么言简意赅,喻文州看出他是真的怒了。
      “少天……”
      “我知道。”黄少天拎着冰雨剑柄冷冷打断喻文州的话。他知道喻文州让他不要伤人,可他心里烧着把火,让他非得找个什么发泄才好善罢甘休。
      少年剑圣平日里飞扬的眉梢眼角平白聚起千般戾气,眼神阴鸷,一字一句地咬牙:
      “诸位今日来我蓝雨,有何贵干。”

      5
      灾民面面相觑后短暂的骚动起来,他们慑于少天一剑之威后退,议论声却不散。
      黄少天冷冷地笑一声:“诸位今日,可是欺我蓝雨无人。”他伸手抚过冰雨剑脊,半合的眼皮有种漫不经心的冷漠,“少天不才,出师以来于江湖未尝败绩,承蒙抬爱徒得虚名。”
      冰雨的剑刃和黄少天的话里都折出一股冰碴子的味儿。
      “位居四圣,照理该有个德高望重的德行,可少天年幼,自幼于师傅门下只学剑法不学人事,加之众位都欺到我门上,少天若是不慎,没法让各位全须全尾的出我蓝雨的门,也请各位原谅则个。”
      黄少天慢条斯理地说完了这通托辞,冰雨振血激起尘埃。
      “晚辈少天。”黄少天在年纪上讨了个巧好不落把柄,他行一个常见的指教礼,“请诸位赐教。”
      少年身子骨尚未完全长成,站在那显得众多灾民身前显得伶仃瘦小,可他手握冰雨,又如同是一把剑,顶天立地的插在那里,动作之间有万夫莫开之勇。

      没人敢赐教黄少天,谁敢赐教?除了神山上那个天杀的叶修,当世哪位大能都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只生活在田间的灾民更是不敢。他们对站在那里的少年小声饱以恶毒的诅咒,诅咒他终有一日手脚生疮无法握剑,诅咒他终有一日得以明白灾民的苦难和渺小,诅咒他的身体发肤,他的灵魂,他的剑。
      黄少天听着直皱眉,正打算挑出几个好事者让他明白明白剑圣两个字的沉重之处,却突然听见有人道:“我来。”
      说话的是个老妇,先前被弟子伤到,满身是灰头发乱蓬蓬地伏在地上。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撑起自己的时候沉重的喘息从破风箱一样的肺里漏出来。她艰难地,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肚子大的异常。
      这个褴褛的老妇,踉踉跄跄的朝黄少天走过去——她连跑的力气都没有,迈过那道细长裂缝的时候绊了一下,扑倒在黄少天脚下,她攥着黄少天的裤脚,黄少天没踢开。
      黄少天在那一瞬间很清楚的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老妇哀哀叫了一声:“我儿。”她那大的奇形怪状的肚子瘪下去,从衣服里滑出来一个死去的孩子,太瘦小了,看不出是多大年纪,脸颊深陷的蜷在那里,只有一只猫那么大。
      黄少天一下子懵了,他认出那是他之前送出去的孩子,未曾想到不过短短几天就没了。老妇手忙脚乱的把孩子拢回怀里,粗糙的手指拂过孩子脸颊。她跪坐在那里,用哭泣一样的气音问他:“你学的剑,就是和我们这些平民逞英雄吗?”
      “你看看他……”她把孩子递过去,骨头举着骨头,“他还这么小……”
      “你们这些人,读了圣贤书,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学武……现在有灾了,一点用也没有……”
      “山下有山匪,你们不去杀……神山上那个王八蛋你也杀不掉,到头来只能跟我们作威作福。”
      “这样的世道。”她喃喃的说,“这样的世道……”
      “不如死了算了!”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低头向黄少天的剑锋撞去。黄少天下意识地错身一让,那老妇的头在地上撞出沉闷的一声响,身子软下去,身下还护着孩子。血漫出来,裹着土砂。
      她死了。

      黄少天不知道死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他提着冰雨,退一步又退一步,眼前全是老妇枯黄干瘪的脸和幽幽的浑浊的眼睛。黄少天想说不是这样,可他说不出话。声音好像成为了什么犹如实质的东西堵在嗓子眼,让他憋的想吐,憋的鼻头发酸。
      “我……”他抬起抓着冰雨的手蹭蹭鼻尖,又放下,黄少天环顾身前那些相似的满是憎恨的目光,只觉自己避无可避。
      有人拍他肩膀,黄少天一悚,回过头对上喻文州平静温和的眼睛。冰雨掉在地上当啷一声,黄少天叫他一声师兄,声音发着抖。他的大脑混乱至极,鼻尖酸到眼前模糊,可却控制不住的笑了一下,他红着眼睛笑笑说:“师兄……师兄这不是我的错对吗?”
      “我……”他没法组织语言,颠三倒四的说话,“我也很想做些什么,可我不是神,叶修……叶修又……”他深呼吸一下,“我打不过他……师兄我……她说的对……我……”
      黄少天说不下去了,擦一把眼角。
      “少天。”喻文州握住他的肩膀,逼他直视他的眼睛,“你听我说少天,你还有可以做的事情。”
      “什么?”
      “你可以再上神山。”喻文州放慢语速说,“这是只有你能做的事情。”
      黄少天呆呆的看他,最后垂下眼睛低声说:“好。”

      喻文州组织了人把灾民弄出蓝雨,黄少天被他赶回去休息,在房间翻来覆去的做了一下午噩梦。醒来的时候窗外一片漆黑,他疲累至极,转头看见喻文州。他坐在他床头,手里把玩黄少天的冰雨。
      “师兄。”他哑声叫他。
      “我替你把冰雨重新保养了一下。”喻文州把冰雨插回剑鞘立在黄少天床头,“别想得太多少天,这个世道,你总得习惯。”
      黄少天别过脸去没吭声。
      他不知道要怎么习惯这样的事情,好端端的人,硬生生叩首死在他脚边,黄少天仍然能感觉到飞溅到他脚踝上血液的触感。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但是也不是理解老妇和灾民的绝望。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喻文州问。
      “现在。”黄少天说。
      喻文州笑一笑,说:“我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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