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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睡不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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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益短片拍摄的最后一天,宋亦非又出现了。
他有些憔悴。
白塔远远的看见他,也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
那位女总监依旧殷勤地凑到他身旁,眉心微皱,问他是否忙碌过度。
宋亦非答了一句什么,总监的脸色好看极了,乍青乍白,如彩虹的交响。
白塔都能猜到那句话,要么是,“关你什么事”,要么就冷冷淡淡,“你很闲?”
她躲开他灼灼的目光,做一只什么都看不见的鸵鸟,摆弄着手头的事务,心里却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也许他还没有变呢?
即使他周身堆满奇形怪状的珠光宝气,一身西装像一身盔甲,用彬彬有礼砌一道高高的墙,但他终归还是宋亦非,不是一个她已经辨认不出旧日痕迹的执行官。
他缓慢地走近。
白塔不受控制地心跳加速。
难道这是遇上他的生理反应?
她茫然无措,不知应对。
就像许多年前她站在穷巷里,孤立无援,而他逆光而来,痞里痞气地对她说:“你别走,数我几拳把他们干倒,顺便,准备好以身相许。”
白塔舔了舔嘴唇,拿起身旁的一瓶水,拧不开,她没有力气。
一个男场务见了,正要为之效劳,宋亦非已经挡住他伸过来的手,他英俊而沉稳,礼貌而得体地说:“让我来。”
白塔两颊的热渐渐散下去,心底的凉渐渐翻起来。
“不必。”她说。
一使力,瓶盖与瓶身分离,啪嗒一声响,她的手心生疼,可她仍是笑,随意而不在乎,“我自己就行。”
宋亦非不知道白塔哪儿来的那些屏障,哪来的那些拒人千里。
后来他自己不得不承认,白塔的冷,早在童年时代就一点一滴累计起来。
只是那时从未蔓延到他面前,他便忘记——白小姐向来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她坐在豪车里望向浊浊人世的时候,他们还天真得不识贫富差距为何物。
宋亦非不甘心做仰望星空的凡人。
如果在一场感情里,你注定要仰视,注定追不上人家的步伐,那么相互厌倦也只是早晚的事。
宋亦非直接问场记:“我能坐这儿吗?”
场记愣了愣,只好让出宝座,“当然。”
宋亦非单手把凳子放到她身边,极近,施施然坐下,问:“这是在拍什么?”
他身上的气息铺面而来。
白塔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说:“一场久别重逢的戏。”
“哦?”宋亦非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眼睛,“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吗?”
白塔假装没听见。
他笑了笑,往回退了退,白塔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子,熟料宋亦非又突然回头,唇几乎挨着她的脸颊过。
她炸了毛,一起身撞上他的头,疼得说不出话。
他脑袋是钢铁做的么?
她拧着眉毛,气恼极了。
宋亦非无辜得很,熟稔地拿起一瓶冰水为她冷敷,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是一个有些冒犯的姿势。
白塔正要斥责,他已经抢先开口,“白塔,为什么同样久别多年,他们看起来倒不见生疏?”
她没说话。
“我很羡慕。”他说。
他轻轻地抹去她额上的水痕,为她整了整略有些凌乱的发,像是叹息着放开了手,规规矩矩地坐正,保持了安全距离。
白塔额上还留着他指尖的余温。
晚上和秦艺吃饭的时候,白塔提起试镜成功的事,小姑娘笑成了一朵花,比自己接到角色还高兴。
“我就知道,”秦艺一拍桌子,气震山河,“以你的本事,拿到一个小小的角色,不在话下。”
白塔笑她事后诸葛做的勤勉,“之前是谁说,要给剧组投钱?那时你的意思,可不像现在这样笃定。”
秦艺脸不红心不跳,“我就是觉得我们家的钱太多了,没地花,完全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啊,姐,真的,我对天发誓!”
白塔真恨自己学的不是生物组织,不能研究“秦艺”这种生物的脸皮究竟由何种特殊材质构成。
实乃人生大憾。
夜里白塔独自开车去了墓园。
阴沉的苍空,冷风杂着冰凉的雨丝呼啸而过,荒郊的树大幅度地摇晃着,像一群窥伺多时的青鬼。
墓园的冬夜阴森萧瑟,如一切三流恐怖电影的布景,极尽张牙舞爪之能事。
白塔不怕这个。
她拿着一束永生花,慢慢地穿过一排又一排的墓碑。
这些寓意着生命起落的石块,锲上字迹,在某种意义上就代表了一个人的一生。
无论长短,无论辉煌与否,无一例外地长眠于此。
人间是一个巨大的寄居地总和,而墓园是所有寄居地中最永恒的那一个。
“您冷吗?”白塔在一块墓石前站定,低低地说。
这是一方简朴至极的墓穴,碑上甚至没有照片,只有一个名字,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她的星星闪耀于中天。
“我在剑桥见到了Eric·Williams,他……问起你,他很难过,他说他依旧爱你,即使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白塔望了望天空,“但是我不明白,当年他为什么要离开您呢?”
“我知道您会笑话我。”她笑了笑,“我这么蠢。”
“要是您还在就好了。”白塔闭上眼睛,“您还在的话,就会告诉我为什么,也许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这么懦弱。妈妈。您是不是很失望?”
她的声音带上哭腔,“所以您从不到我梦里来。”
白塔浑浑噩噩地醒过来,闹钟的荧光朦朦胧胧,她凝了凝神,3:12A.M.,她从墓园回来之后已经将近十二点,入睡应当在一点左右。
好不容易睡得容易些,却原来是拆东墙补西墙,她揉了揉眼睛,还想睡,却怎么也睡不下去。
唉——
修普诺斯「1」大概看她不大顺眼。
睁着眼睛,房间里出奇的静,熏香的味道已经微不可闻,她的手机忽然亮起来,是一条没有备注的简讯。
我很想你。
白塔盯着那一串数字看了一瞬,几乎在刹那间重拾记忆,明白过来这条信息的来自何人。
她关了屏幕,正打定主意无视到底,又不由得疑惑——这么多年,宋亦非还用着从前的号码?
第二个念头是,他也没睡?
为什么?
今日他眼底的失落不是假装。
白塔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复了一句:你是谁?
宋亦非连着一周忙项目,天天工作到凌晨,才能在上午抽出时间跑去看白塔拍片,塑造出一种“我很闲,吃饱了闲得没事干”的假象。
其实暗地里累成一条狗。
干总裁干到他这份上,也真是无比辛酸。
这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拿出旧手机——
他初中的小诺基亚,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宣告报废的迹象,也真是电子产品之光。
这里头辗转数年,只存着一个人的号码。
备注是,宝塔。
两人的短信不算多,而且多是他的废话,问好,问天气,问今天做了什么事。
要么就是自顾自地狂欢,将一件小事说成惊心动魄的大电影,换美人一句没有标点符号的“这样啊”。
却能盯着这点东西傻笑半天。
当年的宋亦非一边痴汉笑,一边暗自吐槽: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而今夜的宋总裁受宠若惊地点开她的来信,三个字,带一个标点符号,差点从床上蹭得跳起来。
她!居!然!回!复!了!
她她她……手机被人偷了?
不怪宋亦非这样大惊小怪,白塔的手机一向屏蔽陌生人,他这些年大大小小发了许多条信息,全被无情地拦截在外。
但今天不知怎么,这一条讯息竟然躲过了系统,成功抵达对岸,更巧的是,白塔还恰好在此时醒来。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爷都站在他这一边。
宋亦非如打了一管子鸡血,抄起手机就回:你猜!!!
他盯着看了半天,觉得三个感叹号好像显得特别蠢,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他想了想,删了两个。
你猜!
会不会语气不够强烈?
你猜!!
两个看起来倒是好多了,可是——白塔恐怕不是乐意玩这种幼稚游戏的人,她一向讨厌人家跟她卖关子。
万一不搭理他怎么办?
宋亦非揪着头发,难啊,想谈个恋爱怎么就那么难!
白塔有些紧张地放下手机,故作不在意地背过身去,可又时不时转回来,看收件信息。
十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动静。
她忽然想起自己手机的拦截功能,连忙给号码设了备注,想了想,只输入了一个S,让它躺在通讯录末端,像一个暗码。
半晌,她看见他的来信。
吵着你睡觉了?
答非所问,白塔情不自禁地笑,回道:没有。
照她这么聊天,简直分分钟把天聊死,可宋亦非偏偏受宠若惊——
她终于没有精炼到连语气都让他来揣摩了。
句号,说明心境平和。
他再接再厉:睡不着?
她答:嗯
宋亦非心里一咯噔,早听秦艺说她近来失眠的厉害,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
他说:我给你唱首歌。
白塔愣了愣。
他要打电话来?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机,咽了咽嗓子,咳嗽了两声。
半天没动静。
随即收到一个链接,音频链接,白塔点开,忍不住笑起来——他唱的是舒伯特的《摇篮曲》。
宋亦非的声音极其低沉,也许是太晚的缘故,还带着一点哑,听起来有种别样的性感。
白塔原本想跟他道一句谢,然而她听着这略嫌幼稚的童谣,竟然真的沉沉睡去。
梦里有一只弯弯的月,一架盛放的蔷薇,和一双灼烫的眼睛。
——
「1」修普诺斯(Hypnos,希腊语πνο):希腊神话中黑夜女神尼克斯之子,司掌“睡眠”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