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橙井冰

1、夏生

　　非常厌恶夏天这一点，持续了很多年没有改变。自动售货机里的冰汽水打开来全是气泡，一口吞进去堆积在胃里，咕噜咕噜的。叶笙嚼口香糖在前座开车，我躺在后座，脱了鞋蜷在软垫上，从后视镜看着眉眼被大刀阔斧镌刻出来的叶笙。
　　“还好吗？”叶笙转头用一如既往温润的眼神看我。我点头算是回答。胃里沸腾出一片海。
　　“再忍忍，快到了。”
　　“……”

　　……
　　…………

　　我和叶笙同父异母，按照出生的月份来看，我要叫他哥哥。他大我三岁，随母姓。我爸和他妈可以说是真爱了，从叶笙的名字就能看得出来。我叫夏生，虽然发音读出来都一样，我只不过是随便取取叫着好听，叶笙的名字拆开来是叶竹生，既有他妈的姓，又有我爸的名，非常低调大气有内涵。
　　虽然我名字取得没他仔细没他好，但直到七岁之前我一直都吃香喝辣，养得滋润白胖，不食人间疾苦。七岁时母亲生了不治之症，葬礼过后两天，叶夫人带着叶笙搬进住宅。我爸搓着手紧张得像个十几二十岁刚谈恋爱的小伙，窘迫地问叶夫人身下的座垫软不软和。叶夫人一手牵着叶笙一手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露着慈母般的微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就像普通家庭一样。之后我爸把我送出了国念书，一念就是十多年，二十岁重回A城，叶笙来接我的时候出落得风度翩翩，宛若贵公子。

　　我朝他招了招手没立刻过去，感谢我爸还记着我这个家族联姻的名正言顺的次子，两块五从售货机里买罐汽水的钱每年都不缺。我爸很有爱心的，十几年来家大业大发展如日中天，其间设立慈善基金捐款投建希望小学不计其数，金融慈善家的名头非常不虚的。孩子也争气，大儿子叶笙年轻有为，协理公司蒸蒸日上，小儿子夏姝刚成年不久，在文坛小有名气，颇有他妈，笔名叶竹的女作家当年的架势。和他们相比我这个次子依旧不食人间疾苦，小时候吃香的喝辣的宛如置身天堂，虽然没能让母亲多疼爱几年，出了国还不是放任自由乃至不学无术，每天过得都挺开心。反正花的是老子的钱，我又没闯过什么大祸，很安分守己了。
　　虽然不太想回家，但回国不同家里联系也说不过去，叶夫人是慈母，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每次我回来她都叫叶笙来接我。以前是和王叔一起，后来王叔退休养老，叶笙有了驾照之后就开车过来。叶夫人是执笔人，温润如水的女人，儿子也和她人一样温润。我爸也不是个暴脾气，一家子性格都好，就我脾气像我妈，娇贵。

　　我妈在A城也留了几套房产给我，外公外婆那边儿有专人打理，即便我常年在外只要回来，也能拎包即住。所以为了不麻烦这一家四口，年纪大了后往往就是在家吃顿晚饭，然后拎着行李去我妈留给我的地方住。我知道我爸眼里从来没有我这个儿子，对我最大目标也就是不长歪，当年我说要出国他也没迟疑，欣然答应了我的要求。其实他也挺尊重我，那年代哪儿有个七岁小孩说想出国就出国的，我就是个反例。叶夫人看起来温润和蔼，毕竟和我不亲，而且某种程度上她也三了我爸我妈，虽然我妈小姐脾气娇生惯养，我还是喜欢她，毕竟她是我的小仙女。我妈是个漂亮女人，穿普拉达的鞋就很女王，叶夫人稍有逊色，不得不服气的是赢在气质。我爸算半个儒商，喜欢一个写字的女人情有可原。我光荣继承着我妈的大老粗血统，只要物质上能满足，其他啥都不需要。

　　夏姝今年十八，成绩贼好，保送帝都大学。写的文章大大小小的杂志出版社也发了不少，个人文集马上也要问世。叶笙和我一样在国外留学几年读了工商管理学的博士，成功海归开始接纳公司事务。我个夏家次子乐得自在这么多年在国外逍遥，书倒也念得不中不上，吃喝玩乐一样不差，一大专长就是找乐子。我妈以前经常和我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然后和我两个人在大宅子里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我看动画片儿她和朋友聊骚，我爸十天半个月补回来也没关系，好不自在。
　　我妈不算个好女人，她目光短浅太过物质，典型性被宠坏的富家小姐。不过我妈好在人心不坏比较单纯，就算被我爸气到，出去疯狂shopping一波就能平息怒火。爱美的女人都不会轻易变老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妈走路生风一股子女王范的样子，胸大无脑，很可爱的。她老对我说，你爸这个人哪儿都好，但他能做的最多的也只能是娶了我。
　　她也从没说过她喜欢我爸，我想我爸肯定是不爱我妈的，否则放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谁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啊。但我妈至少也没打过别的男人主意，就连每天接送我上下学的司机也是个半老八十的，面庞皱得像风干的橘子皮。总而言之和我妈在一块儿的时候除了我爸，幼小的我身边没出现过一个年纪不超过三十的帅哥。所以出国之后看着面前眼花缭乱的鲜嫩帅哥和新鲜□□我哭得震天动地，就差没抱着人家的腹肌跪舔了。咳咳。说得好像我是个欲求不满的变态。

　　买好冰汽水我往回走，叶笙靠在车门边上等我。我把行李给他，靠在一边看着他放进后备箱，然后上车坐到后座。废话，我爸给我的钱，凭什么要我买瓶水给他啊。我妈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他名义上是我哥也一样。夏天还是太热了，C国在太阳以北，温度全年不高，所以不觉得有什么，A城接近回归线，暑天雨多，耐不住热啊。我是出汗体质，温度一升高就受不了，太烦了。非常厌恶夏天这一点，持续了很多年没有改变。
　　能让我产生烦恼这种不愉快心情的事屈指可数，就连我妈查出来癌症的时候我也没怎么难过，倒是她以为我难受，还开导我说夏啊，这事儿我也没办法，可能是因为我太好看了，上边儿要我上去添添颜值吧。彼时我妈一头大波浪的秀发因为化疗全剃了个光，我就和她说亲亲你还是很好看的，光头也好看的女人才是真的好看，我妈就是个仙女。反正现在她是仙女了。我妈从小就说我会说话，来家里玩的阿姨们也总说我说话就像是嘴里含了块糖一样，甜得跟蜜似的。她就吐槽我说一点儿也不像我爸，一棍子打下去都憋不出一句情话。我打趣说那我爸不还是和亲亲你生了我嘛，她抠抠脚趾头上涂出去的指甲油说屁嘞，他一百个不愿意，还不是两家老爷子非要完成任务嘛。说的时候我妈一脸淡然，之后看着电视里的泡沫剧哭的痛哭流涕。
　　我妈死的那天我在医院陪她，那天是我小学开学，一放学回来我就去了医院。她说她就要去天上当仙女了，我说那你先飞一会儿，以后我就上去找你，还当你的小王子。她笑，说好，然后问谁接你回来的？我说废话，不就是那个橘子皮。她就抬手刮刮我鼻子说你小子口气放尊重点，叫人家王叔。然后她转头问王叔，你们老板今天过来吗？他回答说我爸还在转机，估计再过个一个小时就到A城了。她哦一声，低下头问我今天她好不好看。我说亲亲你可好看了，光头也好看，小仙女呢。她笑，插着针管的手紧张地抠抠床单。结果当然不出所料，我爸转机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妈突然不行了，我爸只赶得上和我一起在病房外面看着我妈被抢救，然后仙女的心电仪变成平坦的一条线。他去B城的原因那时我不知道，后来才晓得是叶夫人滑了一跤进了医院，我爸就火急火燎扔下生意去找她了。

　　我有时候为我妈不值，长得那么好看找谁不好啊，非就找个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的男人。明明骨子里傲气的大小姐，摊上这么个光明正大搞外遇的（严格来说也不能算）男的，就不能爽快点各玩各的也养个小白脸给我当“叔叔”？我的小仙女什么都好，就是一生最遗憾，没找着个宠她的人。小仙女多傲气啊，找不到就不找了，抱着小王子过。

　　冰汽水喝得太猛了，有点朝眼眶外面溢。常年灌酒三餐不定的胃又开始发作，我忍住冒洋文的冲动按住胃使劲揉揉，想着小仙女还要我好好过呢，可不能比她还英年早逝。叶笙又转头看看我，目光和其他和蔼兄长没什么两样，我眼前都痛的模糊了，简直作死。干什么喝汽水啊。叶笙啊叶笙，我这是救了你，否则喝了汽水你痛的开不了车，老子还要帮你。说到底还不是个人体质问题，叶笙这人看起来没肉实际上该有的一块不少，脱了衣服吓死你。说到这个我就乐，这人看着道貌岸然，实际上就是个禽兽，这一点三年前我喝多了那晚就和他在床上深深探讨过了这问题。他比我每一任鲜嫩的美男床伴都厉害得多，搞得我嗷嗷叫的。虽然之后就划清了界限没再越过界，不过每次想到我和我哥睡过，心里还是有点儿小激动。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流外人田。
　　我是个gay，这一点这家里头只有叶笙知道，我爸知不知道无所谓，反正我也依照他的标准活着，叶夫人和夏姝就更不关我事了，一个是别人家的慈母，一个从小没打过面照甚至还有点儿相处不融洽，管他呢。国内也没几个朋友，夜店酒吧里混混也不怕遇到熟面孔。小仙女从小就叫我活得开心点儿别憋屈，她儿子喜欢男人这事儿，她也不会反对的。我是真的很想我妈了。有次回国的时候和夏姝闹了点不愉快，无非是本来叶笙说好去接他结果先接了我，结果他手机没电还没带伞淋了雨回家发了高烧，和我一下子看不对眼儿了。我爸就脸色很差把我叫到书房去，说什么哥哥要让着弟弟之类的大道理这么大人了还不懂吗。我的确不懂啊，我妈在的时候我不知道有什么哥哥，有了哥哥弟弟之后我爸也没一起生活，而且我也不是故意的嘛。他气急，听了我顶嘴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桌上的笔洗朝我砸，吼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和你妈一个德行！我笑死了，我打出生开始和我爸单独相处的次数十个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他还有脸说我没教养。我也朝他吼了句我就是没教养，我爸又没教过我这些。我只看见他愣了一两秒，然后抄起手边另外的东西朝我这儿砸。之后我摔门而出，手机没电下着大雨，随便找了家gay吧喝酒。叶笙过来找我，把头上淌着血半死不活的我拖到最近的酒店开了个房，稀里糊涂就上了床。从那之后我回国就只在家里吃顿晚饭，然后去我妈房里。外公外婆年纪也大了，其他时间除了玩就陪陪他们。得把他俩陪好了，以后去了天上小仙女才能开心，当孙子的把她当女儿的心一块儿孝了，就这德行。

　　我知道我爸思维定式惯了，觉得我妈这种大小姐就是娇生惯养脾气怪异，而且为了得到某样东西不择手段。有次我听我妈和其他阿姨聊天的时候提起来他俩是怎么结婚的，我妈笑着指指嘴里含糖的我，还不是因为我们家小王子。我妈是未婚先孕，两家人联合起来成就我爸妈好事棒打鸳鸯，门当户对结婚生子，我爸一直痛恨我妈不要脸，为了和他在一起居然做出这种事。他不知道我妈也只是顺应着家长的意思，毕竟玩玩乐乐这么多年，总要给家族一点儿贡献，但没想到是给两个人下药扔一个房间关俩小时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但我妈是真的喜欢我爸，直到她走了以后我才发现。收拾行李出国的时候我进了我妈房间，找到了本相册和日记本子，上面写的什么不言而喻。只不过误会发生了也就只能定型，不像我和叶笙这样只是酒后乱性醒过来打个哈哈就能忘记。实在是太悲伤的故事了。
　　叶笙真是个温柔的人啊，要不是因为他是我哥，我真想泡他。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就泡了他，可惜他们家还有个小祖宗敌对我呢，兄控真可怕。

　　胃里的海熄灭了，火翻涌上来。A城的雨怎么还不来啊，真是热死我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纨绔公子哥儿了。叶笙你好好开车，老看我干嘛。真有点儿困了，车上先睡一会儿吧，等会儿到他们家，吃一顿叶夫人的好手艺，然后回家。明天再回老宅子陪外公外婆。
　　做个好梦吧，就梦那天小仙女看了泡沫剧痛哭流涕，受到剧情启发下厨，把厨房炸了之后端出来一盘子我最喜欢的糖醋排骨，我们俩光着脚丫子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着，小仙女挽着头发笑得漂亮，小王子满手油腻吃得满足好了。
　　我躺在后座，脱了鞋蜷在软垫上，在略有些颠簸的车里慢慢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