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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红叶有意飞战土 荃蕙无心解空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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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雨洒瑶阶,宫道两侧秋花尽开,试图舒展入冬前最后的娇艳。
下了两日暴雨,终于放晴,难得空气清爽湿润,皇帝暂且放下繁忙朝务,沿着宫道闲踱赏花。
小圆子跟在皇帝身后,越逛越觉得不对劲。
皇帝说是赏景,脚往南薰宫的方向走就算了,眼神都逐渐从花草间移开,虚浮的飘荡。仿佛神魂先身体一步,飞到南薰宫如嫔处。
对于如嫔,小圆子是敢怒不敢言。宠妃见得多了,却没见过这样甩皇帝脸色,叫皇帝百依百顺,失魂落魄的。他隐约触到丝缕异样,深恐皇帝受蛊惑,龙体亏损。可本朝宦官非但不得干政,对后宫也严禁置喙,纵然是皇帝面前最得脸的大太监,到底不敢越雷池半步。
想起长乐宫就在附近,便琢磨着引皇帝去瞧皇后,正待开口,前方回廊后遥遥传来女子笑语,十分陌生。
皇帝的绮思被打断,皱眉望向声源,神情不悦。
小圆子忙喝问,“何人在前方嬉笑?”
转过回廊,几名宫娥已慌张跪伏在地,为首站立的女子身着嫔妃装束,正怀抱一捧繁盛的荃草,芳香清馥。翠叶尖上点点黄,映着她雪青色的外裳和盘花浅金罗裙,相得益彰,更衬得肌肤粉嫩,神态清丽庄正。
见到皇帝,才面不改色的徐徐行礼,“臣妾拜见皇上。”
皇帝面露疑色,她立刻明白皇帝忘记了自己是谁,又行礼道,“臣妾流霜宫选侍贾氏,因宫中数株荃草生出金色叶片,乃是吉兆,所以往长乐宫奉献皇后娘娘。无意惊扰圣驾,请皇上恕罪。”
她虽资历浅,但嗅觉敏锐,感到种种暗流涌动,便知自己入宫的时机不对,所以谨小慎微,关在流霜宫侍弄花草,生怕卷入旋涡。谁料今日出门未翻黄历,碰巧遇到了皇帝。
看眼前情形,皇帝对她竟有些兴趣,只得边暗叫倒霉,边作出更加循规蹈矩的姿态,让自己显得不解风情,远逊于宸妃如嫔等宠妃。
皇帝本心内郁结,又焦躁的想见如嫔,可荃草的幽微芬芳入肺,如灵丹妙药,瞬间神志安定几分。再看这贾选侍,相貌清正,举止端闲,愈发感到古来圣贤的明智,看来德行贞和的后妃于主有益之说并非空穴来风,不禁越看越顺眼,跟她攀谈起来。
“贾选侍。。。礼部贾侍郎的女儿?”
“正是。”
往往嫔妃刚入宫时,都会使尽手段面圣。大半年没有音信,说明她并未走动关系,甚至根本不愿侍驾。
这样的猜测叫朕有些牙酸,诘问道,“若朕记得不错,你入宫已过半年,因何不曾请安?”
贾选侍依旧疏风淡月,滴水不漏,“臣妾听闻夏秋以来,全国大旱,许多州府颗粒无收,灾情严重,北境又起战事,所以私心猜测,朝政必定烦累。后妃不宜干政,臣妾亦无才为皇上分忧,能做的,唯有在宫中静心抄写佛经,替万民祈祷,希望尽绵薄之力,解危难于万一。实在不敢邀宠,增加皇上的烦恼。”
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挑不出毛病,叫朕刮目相看,便逗她道,“好啊,小小选侍,竟敢揣摩朕的心意?就算朕烦恼,又怎知不会看到爱妃就消散呢?”
“臣妾,臣妾知罪。。。”
爱妃两个字弄得贾荃满面涨红,手足无措,终于露出点少女情态,朕看的眼热,干脆连人带草拉进怀里,“后妃之德,在于侍奉君王,而非其他,记住了吗?”
“是,臣妾谨遵圣喻。”
贾荃不敢挣扎,只能努力调整姿势,尽量护好草叶,别碰到龙体。
朕伸手拂过金黄的叶尖,心中舒畅,倒不那么想如嫔了。又嫌她到长乐宫路途遥远,干脆昧着良心继续胡说八道,“荃草古时长奉君王,送给皇后恐不相宜,送给朕如何?”
贾荃惟命是从的应允,还顺便暗捧皇帝,“能奉献给皇上,是这香草的福气。”
掌心传来美人和暖的温度,叫朕有些心猿意马,向东边轻仰下巴,“流霜宫建成许久,还从未踏足,爱妃可否请朕一观?”
“皇上请。”
贾选侍进退合度的欠身,却在皇帝目光未及的角落,悄悄闭了闭眼,无声的叹息。
树欲静,而风不止。
是夜。
引凤台。
旌旗飘动,数百亲兵簇新的铠甲反射烛光,刀环叮当,锋锐灿然如洗。
珍宁一身劲装,正在动员训话,“将士们,胡人屡次犯我疆土,使诡计围困老将军,杀戮我子民,实为可恨!本殿虽生女儿身,亦不能忍受胡奴张狂!如今援兵缓发,边关危急,诸位可愿随本殿共赴北关,扫灭敌寇?”
亲兵人数虽少,但大半来自皇帝的赏赐,和珍宁常年的搜集,自幼跟随保护珍宁,个个都是极忠诚勇武的精锐,闻言皆发死誓。
“公主!我等愿随公主,不歼敌寇,誓不回还!”
“不歼敌寇,誓不回还!”
豪言壮语喊毕,军吏整顿军马粮草,一应勤务,珍宁则回阁内更衣,准备连夜出城。
阁内。
凤凰半跪着,手忙脚乱的为珍宁穿甲胄,边穿边央求,“公主,公主就带上我吧,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总需要贴身照顾的人,带我岂不比带那些奴才强?虽说无法擅用法术,洗漱疗伤之类总好过没有。”
珍宁早看透他的小心思,嗤笑道,“照这么说,带踏雪岂不更妙?夜里还能暖床。”
凤凰正摆弄护心镜,听见踏雪,漂亮的凤眸一下红了,咬牙切齿的嘟囔,“偏心。。。我也会暖床。。。”
护腕绑好,珍宁放下平举的双臂,勾勾他的下巴,“光会可不够,看看你,不情不愿的,多委屈似的。”
“公主~~~”凤凰微微抬起下巴,顺从的贴着珍宁手心磨蹭,“求求您。。。”
“好吧。”
学踏雪争宠的模样是很耻辱,但非常有用。珍宁本来就嫌弃踏雪会闹小脾气,不适合长途带着侍奉,只是趁机逗逗凤凰,如此效果算是意外之喜,当即答应了,又约法三章,“军纪严明,在外你算是我的侍从兵,穿着要同小兵一般,无令不得擅作决定,明白吗?”
“是,遵命。”好容易争宠成功一次,能独占珍宁许久,凤凰自然高兴,那点天上的傲气都折的干干净净,“都听公主的。。。公主。。。”
可惜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听动静,外头即将准备就绪,才说几句话,小沛子又进来了。凤凰只得识趣的退走,打点行装,穿上兵甲。
小沛子见公主即将远行,赶紧趁她解换甲衣的空档,请示些宫中事务的安排,顺便汇报换好了金雕玉砖。
珍宁日理万机,早把小节忘到九霄云外,奇怪的反问,“换?为什么换的?”
“公主您忘了?两三日前,林公子。。。”
珍宁轻轻一拍前额,“哦,记得了,人还活着吗?”
“抬回去的路上就咽气了。”
小沛子知道公主要办大事,不适合多说败兴的话,只字未提林青溪死时的凄惨,直奔源头,“其妻听说丈夫死去,投河自尽。留下幼子无人照顾,此刻在殿外,听候公主处置。”
不知为何,林青溪那纯净的气质眼神总缭绕在眼前,让珍宁想起来就心痒,竟极有人情味的笑了笑,“哦?几岁了?带来看看。”
“拜,拜见公主殿下,愿,愿公主殿下长乐未央。”
稚嫩的声音战战兢兢,结结巴巴。
珍宁随意瞥去,约摸六七岁的布衣孩童,此刻略显惊恐的望着她,显然被教过规矩,却学得不好。这点恐惧不安却无法掩盖他的纯稚,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生的与他父亲极其相似,如同碧波荡漾的湖水,昏暗烛光打进去,都能映出阳光的倒影,看的她心头一软。
“呵,还挺漂亮的。留下吧,好好养着。”
“是。”
“等等!”
小沛子刚欲带孩子走,珍宁忽然叫住他,定定的盯着孩子,“他父亲的青字不好,木青则脆,太直易折,改成清澈的清,潺潺流水才够柔和。以后,他就叫清溪。”
“是,奴才遵命。”
外头传报整装,珍宁没再分给孩子眼神,大跨步而出。
她筹谋日久,亲兵人人配备骏马,粮草兵械无一不精,行军路线规划详至。百骑齐发,星夜飞奔北境。
而清溪被小沛子抱走,懵懂的咬着手指,大眼睛单纯剔透,直勾勾盯着引凤台奢靡奇巧的金饰出神。
因珍宁没有明确的吩咐,奴才们暂时将他藏在引凤台,跟着洒扫的仆从吃睡。侍卫们有空也带带他,半个下人半个主子,不清不楚的养了起来。
过于年幼的他还不明白,自己的人生,发生了何等变故。
清晨。
流霜宫。
宫内遍植的荃草丛间露水晶莹,幽微香雾渗入窗棂,让刚睁开眼睛的皇帝精神舒畅,抱着贾选侍说情话,“爱妃如此美貌贤惠,朕封爱妃为贵人,赐号德,好不好?”
这位新晋的德贵人倒很乖巧,昨夜予取予求,今朝来者不拒,“只要是皇上赏赐,臣妾都觉得很好。从今往后,臣妾都听皇上的。。。皇上待臣妾这样好,臣妾一定加倍用心,侍奉皇上。”
她嘴里说的天花乱坠,眼神却瞧瞧打量皇帝的前额。昨日与皇帝偶遇时,明明隐约伏有黑气,今晨醒来,竟然褪去许多,几乎难以察觉了。联想皇帝专宠如嫔,不能不生怀疑。
德贵人除了眼神较常人灵敏些,其余并无异术,黑气退却,想来是宫内荃草辟邪解毒的功效所致。然而她未立刻禀告皇帝,以此表忠心邀宠,反倒恐惧万千。
如嫔资历尚浅,恐怕无力独自毒害皇帝,合谋者尚在暗处,他们敢冒大不韪,定然计划周密,一旦发觉荃草能解此毒,必招致灾祸。
德贵人头回被宠幸,对皇帝远没到能豁出命的地步,最多看他俊美,有两分好感。所以眼下当务之急,不是挑明异常,而是想办法让皇帝别再宠幸自己,免得引火烧身。
边思索对策,边神色如常的与皇帝调笑时,外头忽然传来小圆子焦急的声音,“皇上!皇上恕罪,奴才有要事禀报!”
未至皇帝起身时刻,便叩阁急奏的,准是头疼事,皇帝无奈的捂住眼睛,“进来吧。。。”
隔了两层纱帐,仍能看见小圆子哭丧的脸,“启禀皇上!凤仪公主不知在何处,得知沈小将军被围孤城,情势危急,就,就。。。”
皇帝听见最宠爱的珍宁,猛地坐起身,紧张的盯着小圆子,“就什么!快说!”
小圆子差点哭出声,“就引数百亲兵出城北上,喊着誓灭胡奴的口号,往悬城去了。。。”
一阵怪异的眩晕袭来,让朕头昏脑涨,心跳失速,愈发急切,“各处守军都是废物吗?怎么不拦住她!”
“公主手持凤符,无人敢拦啊。。。”
小圆子怕皇帝气急伤身,忙又道,“公主说是要去救沈老将军,可依奴才看,实则是为沈小将军。公主痴情,圣上何不催援军急进,先救出沈小将军?到时公主自然回心转意,还于京师。”
不提沈毅还罢,一提真叫朕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气的狠狠拍床,大发雷霆,“让她去!一个窝囊的小白脸,也值得玩命!不受点罪,她岂会悔改!谁都别管她!”
小圆子嗫嚅着进退两难,打算张嘴再劝,却只得到皇帝丢出来的枕头,“滚!”
侍奉皇帝几十年,从未遇到如此震怒,小圆子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头也不回的跑了。
德贵人睡在皇帝内侧,无处可躲,忙给皇帝揉背顺气,温言道,“皇上息怒,公主年纪小,不懂事,还是赶紧派兵追回公主要紧。金枝玉叶,怎受的鞍马劳顿,又怎能杀敌?万一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皇上后悔可就晚了。。。”
她说的极有道理,但朕完全听不进去,仰倒在床榻哀嚎, “唉!冤孽!冤孽!”
本来只是讨厌抢女儿的沈家小子,这下不把他挫骨扬灰,绝难消皇帝心头之恨了。
辰时。
养心殿。
公主擅自离京,皇帝震怒,早朝免去,单宣大将军傅俊和兵部尚书穆桂英进内,商议紧急机密。
珍宁出征,让朕不得不仔细留意兵部折子,越翻阅越感不妥,蹙眉道,“北胡突袭,并无天时地利,十天半月又被打退,岂非做无用功?”
穆桂英深表赞同,“按前线奏报,北胡出动的是精锐,敌我皆伤亡惨重。北胡精兵不多,臣实在想不通,胡人为何如此消耗自己的主力。”
“皇上。”
傅俊抬眸,欲言又止的,似乎在顾忌什么,咬了几次牙,才试探开口,“皇上,恕臣直言。沈老将军的十数万大军,可都是皇上的心腹,若是有人趁机谎报军情,偷梁换柱,后果不堪设想。。。”
“偷梁换柱?”朕被他一引导,那点朦朦胧胧的疑虑瞬间打通,忙命他继续说,“此话怎讲?”
“沈老将军和沈小将军都被围困,消息不通,上报敌我战损的皆是各地副将。臣先前就觉得不太对,北胡骑兵虽然凶猛,沈将军的铁骑也不是吃素的,怎么短短数日,就死伤如此惨重?”
穆桂英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朕见状更加急切,催促道,“继续讲。”
“臣怀疑,是有人虚报伤亡,隐匿数字。皇上可还记得,年初时六部谎报壮丁一事?此次北胡来袭,最离奇的就是损失的军役和后方劳力。往常作战,就算伤亡惨重,也是兵马首当其冲,北胡是奇袭,人马并不算多,杀伤些兵将还说得过去,掳走数万军役劳力,怎么可能呢?”
穆桂英已经恍然大悟,“皇上,恐怕幕后之人,不仅要借机隐匿精兵,还想一箭双雕,平了年初的帐啊。”
熟悉的眩晕阵阵,难受的朕闭紧双眼,反复吸气。可再怎么尝试,都无法镇静,胸口涌动的怒意翻滚,叫朕忍不住冷笑出声,“好,好,好!真是好!为了摸平他的帐,竟然勾结北胡来犯,真是好!”
君臣三人虽未言明,但心照不宣,都默认这个‘他’是大皇子无疑。
涉及未来储君,穆桂英与傅俊各自避嫌,都没有接话,殿内一时安静的诡异。
朕往后靠进龙椅,仰头盯着殿顶繁杂的纹饰,勉强压抑住杀心,声色寒凉,“看来,他在北疆已成气候,珍宁怕是危险。先别管旁的,调三万精兵,强行军追上公主,务必保公主无虞。至于那个沈毅,谁都别管他的死活,救出沈老将军即可。”
这个决定隐含的意义叫二人后背汗湿,悄悄对视片刻,无论心思如何变幻,还是一起拱手,“是!”
傅俊和穆桂英领旨而去,独留朕呆坐在空荡殿内,头疼欲裂。抱住自己的脑袋,趴到奏折堆里想嚎叫,又怕人听见,只得抬手一挥,将奏折哗啦啦摔了满地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