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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宸极分明众星尊 无言长怀圣主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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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宫。
寝殿。
皇帝虽频繁禁足宸妃,该有的分例赏赐倒样样不缺,常常还要加倍。宸妃也是贵公子出身,喜爱奢华,加上有了宝宁,新年期间更着意装饰一番,殿内格外温暖堂皇。
今晨天气晴好,临近午时的日光照进窗棂,雕梁画栋又添朦胧亮彩。
然而殿内的气氛却相反,阴翳到了极点。
宝宁从昨夜起就哭个不停,请太医看病吃药,个个都说公主无恙。折腾到天明,只能开些安神汤,喂下去也不管用,仍旧哭闹。
哭到今早,宝宁的嗓子都哑了,宸妃急的直跟着哭。逼着太医再开安神汤,又说公主年幼,安神汤不能过量。
宸妃没有办法,抱着她在殿内边走边摇晃,试图安抚。
安抚几句,却连自己也哭的更厉害,将宝宁抱到脸侧磨蹭,喃喃道,“宝贝女儿,不要哭了,哭的我心都痛了。是不是哭你的父皇?哭也没用,你的父皇薄情寡义,他不要我们父女了。。。”
朕才踏进门就听见这话,勃然大怒,“卫玠!你疯了吗?满嘴里在胡说些什么!朕不在,你就是这样教宝宁的?”
说着就想上前接过宝宁。
谁知卫玠看到朕,非但不惊讶行礼,还冷笑着往后躲过朕的手,死活不肯让朕触碰宝宁。他咬牙忍住眼泪,态度强硬的讥讽道,“不在?皇上也知道您不在?不在最好,只当你死了,我天天这么教她!”
宸妃才失去双亲,朕不愿跟他计较,只望着宝宁挂满泪珠的小脸儿,柔和了声音相劝,“刚过完年,别发疯,没看到宝宁见了朕就不哭了吗?乖一点,听话,让朕抱抱她。”
“发疯?臣生来就有疯病,没了药,自然要发疯!”卫玠非但不顺着台阶下,反倒继续往后躲,变本加厉的开始辱骂朕,“呸!什么同心宫,这里还不如冷宫!我入宫这么多年,过得还不如个囚犯!我发疯?我发疯是谁逼的!宝宁为什么哭,她将来问你外祖在哪里,你答得出来吗!姓苏的,你真不是个东西!”
“宸妃!”朕就知道来看他准没好果子吃,转身想走,可到底离不开才见到的宝宁,只得留住脚步,对宸妃又是威胁又是哄,“少拿你家里说事,难道是朕烧的吗?你自己清楚就行了。再说,朕已经补偿你,升你做宸妃,众妃之首,你还想怎么样?只要你乖,今后要什么做什么朕都答应。倘若执迷不悟,朕会把宝宁交给别人养,你别想再见到她!”
“呵!”
谁知宸妃油盐不进,冷冷发笑,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皇上说的容易,让谁养?嗯?让谁养啊?”
见朕张着嘴说不出话,得寸进尺的嘲笑道,“没话讲了吧?宝宁是谁,是宸妃的女儿,前朝的余孽,谁敢养她?皇后吗?皇上就不怕贤德的皇后掐死她?”
侮辱母后让朕再也压抑不住怒火,伸手拽住他的衣领,想狠狠抽他几耳光,“卫玠!”
宸妃浑然无惧,伸着脸挑衅。
正剑拔弩张,宝宁却哑着嗓子嘤嘤哭起来。
她一哭,朕心都揪着疼,猛地松开卫玠,趁他没反应过来,抢过了宝宁。
宝宁躺进朕怀中,立刻就不哭了,眨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抓住朕发侧垂下的冠带吧唧小嘴,委屈巴巴的模样愈发惹怜。
宸妃见到她的反应,无奈的闭了闭眼,言语也缓和了,“宝宁是臣的亲生骨肉,臣自然想好好养育。只要皇上不再冷落臣,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在一起,这样不好吗?”
朕怒气未消,更欲惩戒日渐放肆的宸妃,怒道,“做梦!谁跟你是一家人!”抱着宝宁就转身。
卫玠不知是怕朕抢走宝宁,还是怕别的,竟然跪倒在地,抱住了朕的腰,“皇上别走!”
明明他才是每次最先挑事生非的,最后却又装起可怜,哭哭啼啼的指责朕,“皇上,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我真的快疯了,我天天抱着宝宁哭,做梦都梦见你来看我。。。哪怕一阵风吹响树叶,我都会跑出来看看,看看是不是皇上来了。。。皇上。。。皇上就当可怜宝宁。。。陪陪我们的女儿吧。。。她每天哭着要父皇啊。。。”
朕本不愿理会卫玠,可看襁褓内的宝宁实在可怜,毕竟血脉相连,哪里割舍的掉?脚下如同生了根,再也迈不动半步,认命的被宸妃连拖带拽进内室。
这一进,就是整个正月都日日摆驾同心宫。
宫廷内外,人人皆知,皇帝才能还朝,宸妃就复宠了。
过了花朝,天气逐渐转暖,春和景明,花团锦簇。
前朝还算安稳,后宫也暂无异动,朕却没心思赏景行乐,批完奏折后呆坐在案前发怔。
小圆子来沏新茶,见朕默默出神,便关切道,“皇上怎么了?可是累了?皇后和宸妃遣人来,都说备了皇上爱吃的菜,皇上想到哪宫用午膳?”
“都不去。”
朕的思绪被打断,却没发火,反而想到件重要的事,“小圆子,豫贵妃呢?”
小圆子被问得一愣,忙低下头,仿佛想遮掩什么,“贵妃,贵妃娘娘在未央宫啊。”
朕见他神色闪烁,心里更觉蹊跷,立刻追问,“朕是说豫贵妃为何总不去宫宴。”
小圆子吞吞吐吐的,仍在试图和稀泥,“皇上,贵妃她,她偶染微恙,所以才不能赴宴。”
“大胆!你竟敢糊弄朕!”朕气的猛拍桌案,吓得小圆子扑通跪倒,继续诘问道,“偶染微恙?回回都是偶染微恙!静妃死后,她的微恙就没好过!再不说实话,朕就摘了你的脑袋,让你也微恙!”
小圆子那颗蠢蠢欲动的脑袋立刻摇的像拨浪鼓,“诶哟!皇上饶了奴才吧,奴才实在不敢说啊!”
朕懒得跟他废话,作势就要唤侍卫,“来人,把这个狗奴才拖出去。。。”
“皇上饶命!”小圆子再也不敢耍滑,赶紧磕头,“奴才说就是了。。。皇上,豫贵妃她,她染上了烟叶,日日在宫里吞云吐雾,醉生梦死,已经不管他事了。。。”
朕震惊的睁大眼,“烟叶?她哪来的烟叶?”
反应过来,又气愤的拍桌子,“你是死人吗!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告诉朕!”
“皇上息怒,都怪奴才,烟叶乃禁品,奴才也是怕皇上知道了生气。。。”小圆子趴在地上,忍不住腹诽,这么多年看都不看贵妃一眼,难道能怪他吗?
“胡说!”朕知道里头必定有蹊跷,也不和小圆子纠缠,立刻站起身,“去未央宫!现在就去!”
西六宫的宫道满植名卉,这时节瑞香初开,或粉或白的团簇芬芳,香气馥郁,即使有旁的杂花错落绽放,也被残忍的夺去香味。
但瑞香并非毫无敌手,靠近未央宫,便能远远望见探出墙头的各色玉兰。芳阵弥漫,清氛冲肺,似无形的冷雾蜿蜒笼罩,让人无处可逃。即使天光大亮,暖阳炽盛,也不过烘的雾气更浓更密罢了。
朕一见到这些玉兰,心中就升起莫名的烦躁,好像死去的静妃躲在暗处,正阴恻恻的盯着朕。大白天的,后背隐隐升腾起寒意。
更奇怪的是,未央宫大门紧闭,透出股隔世的荒凉。
就算朕突然来到,这时辰未央宫也不该锁门闭户。天子銮驾阵仗响亮,若有守门的奴才,总能听到。
小圆子上前拍了许久门,才从里头缓缓打开。露出头的,竟是未央宫大太监郑诚,他看见小圆子和朕,表情好像活见鬼,就差写着皇帝怎么会来几个字了。
朕后背发凉的怪异感觉顿时被火气冲散,怒斥道,“朕少时不来,你们就如此懒怠,一个个的找死吗?”
郑诚跪倒在地,“皇上恕罪!实在是,是贵妃染病,人手吃紧,又久未见客。。。”
他嘴里说着恕罪,却正跪在宫门口,挡住朕的去路,仿佛故意给小太监们透风报信的机会。若换个旁的奴才,此等行径早死了八百回,可他是豫贵妃心腹,暂且不好处置。
朕心情急切,懒得跟他打太极,直接一脚踹翻,“滚开!”便急急入内。
还没走到寝殿,就察觉不妙。
未央宫内种着许多玉兰,间错夹杂芙蓉迎春之类的香花,按理什么味道都压不过。可离寝殿还有几百步,朕就远远嗅到浓烈的刺鼻烟味。
等小圆子推开寝殿门,更是被扑面而来的白雾呛个跟头,辣的眼睛都睁不开,差点失了天子威仪。
首当其冲的小圆子更惨,怎么忍都忍不住,连声咳嗽不止。
朕抬手挥了挥,试图打散眼前烟雾,幸好春风吹拂,很快稀释了殿内的空气。朕这才看清,未央宫的大宫女几乎都围在豫贵妃床前,烧烟的烧烟,捏肩的捏肩,还有捶腿泡茶的,喂水果的,单单没有向朕行礼的。
这帮奴才大都是豫贵妃娘家带来的,掺杂静妃死后留下的心腹,仗着主子的威风,眼睛里根本没有朕。朕也不和他们计较,只冷喝道,“都滚出去!”
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夺过豫贵妃手里奢华的青玉烟枪,砸在地上,摔个粉碎。
“烟熏火燎的,像什么贵妃!纵容你,都是朕平日太纵容你!惯成这个鬼样子!成何体统!”
豫贵妃连姿势都懒得变,舒服的靠在床上,长发披散,声音沙哑且淡漠,“她已经死了,你还来做什么?”
不待朕回答,寂寂的眼神瞥向四散的碎玉片,“你还想怎么样?”
小圆子见朕鼓着气发作不出来,忙好言劝豫贵妃,试图缓和局面,“贵妃娘娘,您这么说,可太伤皇上的心了。皇上就算做了什么,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您?您在宫里就那样荒唐,好比作了夫妻,皇上不想个办法,连您也保不住。”
豫贵妃根本没领他的情,呸的一声啐在他脸上,“该死的阉人,都是你通风报信!你算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
朕见小圆子无比尴尬,悄悄挥挥手,“小圆子,先下去吧。”
没了烟枪,殿内也没外人,豫贵妃更加放浪形骸。往后躺倒,随手抓过没烧的烟叶往嘴里塞,边嚼还边呢喃,“静轩。。。静轩。。。”
这副无所顾忌的堕落模样,哪里还看得出第一美人的影子?弄得朕又气又无奈,将装烟叶的金匣也挥落在地,“还抽?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德性!朕真后悔!何苦不留下静妃,让你自生自灭去!她那身病怎么得的,你还怪起朕来了!”
看豫贵妃依旧无动于衷,便拿出求人的态度,试着动之以情。坐到床边,仔细看她憔悴的容颜,“你躲在这里,倒是逍遥快活,都不知道朕在外面多难。你抽了好几年烟叶,竟没人告诉朕,朕还算什么皇帝?”
豫贵妃终于看向朕,表情却更冷了,仿佛在看从来不认识的人。直到朕尝试抱她,她才发疯似的挣扎起来,啪的给了朕一耳光,神情竟肖似宸妃,“放屁!我为难她?还不是你,还不是你骗我!说不喜欢她,骂她心机深重,口口声声如何爱我,要立我为后,结果呢!”
朕被打了都来不及生气,因为豫贵妃的表现,竟隐约像认准朕是罪魁祸首,坑她的主谋。比起生气,朕倒更觉得害怕。后宫似乎很不对劲,在朕不知道的时候,悄悄脱离了控制。
脑中电光火石,闪过几张熟悉的人脸,但都似是而非,有说不通的地方。
追查这种事急不得,朕唯有先放放,撩动豫贵妃帮朕是正经,便软言认错道,“确实是朕对不住你,若能顺你的气,多骂几句也无妨。”
又揽住她犹在颤抖的肩膀,絮絮叨叨的诉苦,“你病着的时日,宸嫔为朕,竟杀了全家。朕得补偿他,只好给了妃位。可如此一来,后宫岂非成了他的天下?能压住他的,就只有你了,所以朕才来求你。”
“呵。”
豫贵妃扭曲的笑了一声,“怪不得,原来是有地方要用臣妾。。。才来看看死活。”
朕的耐性几乎要耗尽,语气便捎带威胁,“事事刨根问底,未必快乐。你从前糊里糊涂的,不也过得很幸福?”
“幸福?”豫贵妃像看傻子似的看向朕,表情莫大的讽刺,“你也配提这两个字?”
朕终于被她激怒,猛地站起身,指着她训斥,“如此桀骜不驯,连装都不肯装,这就是为什么朕不立你为皇后!”
“皇后?皇上真以为,皇后过得快乐吗?她只是,比谁都能忍。”
豫贵妃听到皇后,神情愈发不屑。但她不愿皇帝察觉更多蹊跷,闲闲的反击两句,就止住话头,转头盯着烧烟的小炉,目光呆直,“静轩死前曾问我,子嗣和后位,我会怎么选。。。皇上,若我做了皇后,还会有子嗣吗?”
豫贵妃见朕默默无言,证实了她的猜测,厌恶什么似的往后躲了躲身子,稍有缓和的语气重新变得尖利,“皇上不说话了?呵。没关系,反正皇上已经赌赢了。看来她骂的对,我的确是个心软的蠢货。”
豫贵妃旧事重提,眼看着不但不能帮朕,还要加倍怪怨朕,朕忙挣扎着试图补救,“别胡说,朕怎么会忍心?你怕是烟熏的昏了头。”
“呵呵。”
豫贵妃像听见天大的笑话,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皇帝,想要看清他,看清这个她曾经最信任,最依仗的人。
隔世经年,她早已记不清十五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却清清楚楚的记得十六岁的太子,身穿喜服,玉树临风的对她微笑。是啊,她曾经年轻,貌美,浑噩而快乐。太子日日守着她,爱若珍宝,拍着胸脯许诺皇后之位,国丈之权。他构筑的虚幻假象里,只存在程静轩这个微小的瑕疵,她自然要尽力去除。
可是直到此刻,盯着皇帝万年不变的冷漠眼神,她才完全看清自己的愚蠢,看清自己究竟葬送了多少珍贵的东西。心底深处埋藏的最后一丝旧情也消散无踪,惟剩滔天的悔恨与怨憎。
无论曾经的太子是怎样恶毒的算计利用她,她发誓,定会让眼前这个皇帝加倍奉还。
“皇上走吧。”
豫贵妃翻身向里侧,掩盖住即将失控的面容,表明了逐客的态度,“不必忧心,臣妾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待在这里烟熏火燎的,若坏了尊贵的龙体,岂非臣妾的罪过?”
朕见她如此不识好歹,桀骜难驯,心内更是窝火,但此刻四面楚歌,不能再多树敌,便一甩袖子,冷哼出门。
刚才赶走的宫婢聚集在门外,都低着头,也不晓得是否听见朕与贵妃的争执。
朕握了握隐在衣袖内的手,尽量做出风轻云淡的表情,温声吩咐道,“你们要照顾好贵妃,无论什么要求,满足她。”
“是。”
侍婢们纷纷躬身称诺,独豫贵妃贴身的红玉浑身发冷。她听明白是给足烟叶,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却不敢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愤慨。只能等皇帝走后,众人散去,才无力地慢慢走到墙边,扶着墙垂泪。
“姐姐,怎的一个人在这里哭?”小宫女发现了她,忙上前询问。
“哦。”红玉抹了把眼泪,敷衍的假笑,“没有,是看皇上情深意重,为娘娘高兴。”
小宫女傻傻跟着乐,“怪不得。满宫就属咱们娘娘最得宠了,抽烟叶皇上还不禁不罚,多大的恩典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