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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如此星辰如此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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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终于还是过去了,这异国的四季分明,冬天太长黑夜太长,风太冷天太灰。最好的季节总是一倏即逝,转眼间花都谢了, 路上的行人全换上厚重的黑色灰色大衣,来来往往扬着灰裹着尘,却又个个神色苍白倦怠,仿佛游魂.
一定是久不见阳光的缘故, 茹懿暗中这样想.难怪这小岛上得抑郁症的人那么多,前阵子还看见有广告专门卖一种治疗季节性情绪紊乱的家用光源.
她有时候怀疑这鬼天气也影响了她,教她打不起精神,成天懒洋洋窝在家里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一本书,一杯咖啡,一段音乐,或者什么都没有,就能静静打发一整个下午.暖汀里面有水哗哗流动的声音,越发衬出她的寂寞.
有阳光的时候,她这间朝南的小屋一下子亮堂起来,太阳的味道蒸出玻璃盏里干玫瑰花瓣郁郁的暖香. 茹懿坐着窗前的厚地毡上,时常不知不觉就睡过去,醒过来怔仲莫名,一时间浑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亏得还有中药店那份工, 茹懿每个星期总有两天不得不出门.
倒不是缺钱用,家里面不停有钱打进她的帐户,每次电话里面姆妈总要问: “钱够不够用?千万不要省,吃得好一点,多出去玩玩.”
至少打工的八个小时里面, 茹懿须得要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微笑,这让她稍稍放心一点,觉得自己离正常的生活还不是那么远. 尤其是每次打开收银机时“叮”的一声脆响, 似乎有神奇的大力,一把将她拉回到现实里面来.
中药店里面弥漫奇异的药香,许多瓶瓶罐罐立在靠墙的架子上. 近来茹懿已经记得各种药材的位置,只要一伸手拿下来总是对的,再不像开始时抓一副药要找上个半小时才齐全.
这一上午都不得闲,刚陪那个每星期来做针灸的英国老太太聊完天,把她送进诊疗室,又抓完了一个星期的药, 茹懿才能喝口水坐下来, 翻看当天的预约记录.
冷不防手机在桌上震起来, 嗡嗡地像是一只巨大的机械蜜蜂. 茹懿看时,却没有显示号码.她心里一动,擦擦手接起来: “Hello, Elaine speaking?”
对面先有几秒钟的空白,然后便是一个迟疑的声音:“呃,是茹懿么?”小心翼翼接着道:“我是靳忻。”
茹懿稍稍有些失望,加上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名字,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眼角却瞥见汤医生一揭帘子走了出来,袖着手在药架边转了又转,一副着急上火的窘迫模样。
茹懿心里好笑,存心低了头不去看他,忽然间又想起从前方霓在这里做的时候,一次搂了她的肩膀笑道:“你看汤大夫这张脸,像不像那个苦参?”她仔细去想那药材,果真,干涩晦暗皱皱巴巴,极是传神,禁不住笑了一笑。
电话那头的靳忻本来是看准导师不在的时候偷偷用实验室分机打这个电话,一上来就被茹懿西伦敦口音的英语唬了一跳,接下来又明显是草草敷衍的语气,他就有些不痛快,再没想到竟然传过来低低笑的声息,一下子全身都放松下来,高高兴兴地说:“啊,那你一起过来吧。”
“什么?”茹懿回过神。
“今天晚上到我这里来吃饭呀,童杰方霓他们两个也来,关照让我叫上你呢。”
来了, 这样的把戏又来了, 茹懿只觉说不出的累, 胡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便挂下电话.
这边厢汤医生早等得不耐烦, 顺手拉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小茹, 你快帮我想想办法.”一张苦参脸凑上前来, 泛着油光,偏又遍布皱纹, 当真惨不忍睹.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子,心里都想些什么……”一听这番开场白, 她就知道又是他那个小女朋友出了问题.
茹懿同方霓都见过那女孩的照片. 方霓说: “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上他? 看上他的护照才是真的. 就凭这苦参, 年纪都要比人家爸妈还大, 口口声声叫伯父伯母呢, 不害臊.”
倒是真的, 汤医生出国早, 几年前就换了护照,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三天两天变着法儿提醒大家: “如果真叫我赶上伦敦恐怖袭击,送去医院,他们一看我这英国护照,保准先救我.”
茹懿骇极反笑,因实在不晓得怎样对答.
只可惜这护照并没帮上汤医生太多, 已经四十出头还只是在中药店做份牛工,客人嫌自己脸色不好就往脸上扎针,若是手疼必是要把手腕扎成一只针垫的, 每每看得茹懿心惊胆战,也不好开口问他到底学的是哪所学校的医科.
当然他还是单身,据说去年回国一趟就得了个女朋友,拍了一大堆照片逢人便炫耀.只是一点,那女孩脾气大, 汤医生每天巴巴地算好时间给她打越洋电话过去,三次倒有两次碰了一鼻子灰,转头絮絮叨叨能对着茹懿抱怨上大半天,说她不肯按未婚妻身份申请签证, 又要求过来以后供她读书, 现在隔三差五地还和异性朋友出去疯玩……
每到这时候, 茹懿便双手将一对耳朵奉献出去, 全当是助人为快乐之本, 自己也果然从中得了乐趣.
眼看时近中午, 茹懿终于脱身出来,到对面的PRET买一盒沙拉,还是忍不住,又要了一个刚出炉的牛角面包.
还没走到路口, 茹懿就感觉有一搭一搭的油透过纸袋印上手心, 她抵不住诱惑,咬一大口.火腿,西红柿,再加起司,掺着浓郁的牛油香, 茹懿不由自主 “嗯”一声,胃里沉甸甸有了着落,便觉五脏六腑都暖过来.
不不不,如今她再不厌恶蠢笨全无自知之明的人. 更年轻的时候视这类人似大麻疯,避之惟恐不及,若是运气着实差了与之照面,必忍不下要嘲笑奚落一番.只因彼时一颗心七窍玲珑,冰雪澄净容不得渣滓.
现在再不.
这世上这么多这么多人,谁比谁聪明?谁比谁更自知? 谁又比谁有福?到头来,最伤人的往往尽是聪明人.哈,谁有资格嘲笑他人?谁又有权利不学习容忍?
路口转了绿灯,迎面黑压压的人群涌过来, 交通灯嘟嘟的声响催得人心焦,不自觉就加快了脚步. 后面有人踢到茹懿的鞋子,一叠声说对不起.
就是这样, 人若自己不往前走,自有其他的力量推着你逼着你,一路跌跌撞撞, 再不能回头.
再不能回头.
姆妈又打电话来,照例问吃得好不好天气冷不冷钱够不够用,临了像是不经意,闲闲说道: “要是在英国找工作还没有着落,不如考虑去美国吧. 你表姐早就安定下来, 认识的华人也多, 保不定还能有别的际遇.”
茹懿一手握住电话,另一手正抓一把桑叶要去称, 猛地手中一紧,便有干脆的碎叶屑纷纷扬扬从掌中飘下来, 半天才晃悠悠落到地上. 却还是青翠的,只是失了生气.
她怎么不知道,这几年,她一直就是父母的心病.不能说,不敢提,却日夜悬着心.
她也不是不歉疚,只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给一个交代.
在洛城的表姐时不时会发一些青年才俊的照片过来.所谓青年才俊,不外乎五官端正,端正到毫无特色,每一个都是什么博士或者博士后, 站在有学校名牌的门口摆一个挺拔的站姿,其实镜片背后的眼神早就混浊.
表姐说: “人虽然普通,你一定嫌他们没有情趣,太木, 只不过……通通电邮也好,也许就是了呢.你不试怎么知道?过日子,又和谈恋爱不一样.老实,心好最要紧.”
茹懿牵动嘴角,却是苦笑.
叫父母操碎了心,是她的错.然而今天,腔子里那一颗心还不死,总有些盼望,带了伤还要继续跳下去.
抬头望望天, 灰色天空蕴着雪, 冷冽的空气里铺天盖地都是潮湿的气味. 她想:也许真的没有这样一个人,值得她一直坚持一直等待.也许,自己真的应当放弃了.
这个念头一起,从此挥之不去.
所以,当这天晚上, 童杰方霓嘻嘻哈哈来按门铃说你好大架子来来来一起去热闹一下的时候.,茹懿不再推却,捡一件大衣就同他们去了.
靳忻同另外三个中国人一起租的房子, 在北伦敦的堪顿镇, 一路上经过尽是奇奇怪怪的酒吧和饰物店,还有许多穿黑皮裤挂银首饰的嬉皮出没, 茹懿看着看着,觉得好像进了哈利波特里面黑魔法的小巷, 新鲜又危险, 心里就高兴起来.
那栋两层楼的小小白房子旧得很, 门上的漆斑驳脱落,花圃里面影绰绰只见一片杂草.
是靳忻来开门, 见到茹懿那一刹那脸上的惊喜倒叫她有些感动. 门厅里面充满了菜香,暖的,氤氲的,叫人安心的.
靳忻的室友都在,已经满满围坐了一桌子. 年轻人都是自来熟, 拉开椅子又搬过碗筷: “快坐下来吃, 菜凉了就不好吃.”
水煮鱼片,可乐鸡翅,红炖排骨……一眼望过去一桌重油赤酱, 居然还有两瓶红葡萄酒. 方霓侧身让出自己和茹懿之间的位置,向靳忻使个眼色.
靳忻笑嘻嘻坐下来,殷勤地给茹懿布菜: “来,尝尝这个排骨,炖了好几个小时呢.”
那排骨加了花椒茴香和红辣椒,果然酥软可口, 茹懿忍不住多吃两块,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这可是靳忻的拿手菜,平时我们求他十次他才做上一次.”一个室友大声说,顺手拿了酒瓶给新来的三人斟酒.
茹懿说: “我不喝酒.”
那人也不搭理, 仍伸长了手臂来拿茹懿的杯子: “大家一起热闹嘛, 都要喝酒才好.”
旁边的靳忻看看茹懿,低声道: “不用理他, 能喝就喝一点,不然别勉强.”
茹懿点点头,把那杯酒放过一边.
等桌上杯盘狼藉, 不知是谁的小女朋友起身去厨房捧来柠檬起司蛋糕,一看就是超市雪柜里冻得极硬可以一放一年的那种,包装还没有拆掉,上面赫然一张红标签: “减价:1.99镑”.
“生日快乐!”那女生笑着向靳忻说.
没有人告诉她今天是靳忻的生日. 她不由对这大男生生出些歉意.
也没有人知道茹懿心里辗转的念头.所以,在离开的时候方霓说: “我们去童杰姐姐那儿住, 不顺路, 靳忻你送茹懿吧”, 她没有再坚持.
雪还是没有落下来, 夜的空气是透明干脆的冷, 茹懿同靳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 这时分街上少人走, 显得偶尔经过的车声特别响, 车灯一闪而过, 把影子拉长再缩短, 一下又看不见,仿佛化进了沉沉的黑夜里面. 天空里积了太厚的云层, 并没有星星,可是不知为什么, 后来回想起来, 靳忻总觉得那天晚上有星光熠熠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