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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魂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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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仪山下的白水镇,是处云烟遮笼,三面环山,一面水湾的地方。这里离Q市市中心不过二十公里,一边是热闹拥挤的城市,一边是寂寥清闲的乡镇。
午后,何清坐在堂姐的豪车里,看着大马路上晒稻谷的农妇,那一地的金黄色,离他逐渐远去,只有农妇斗笠上插的红花,还鲜明着不肯轻易退场。
车入何村,村道宽敞平坦,路灯奢华,更有迎面而来的一栋栋洋楼,让人诧异,还有停在家家户户院中的名车,让人恍惚以为抵达市郊的别墅区。
“这些都是泗水华侨的宅子。”
堂姐轻描淡绘。俗语说的好,富贵不还乡显摆,如衣锦夜行。
村中居民稀少,汽车在村路上畅通无阻,村子真大,在村中兜兜转转,堂姐一个粗鲁的漂移,将车塞进一条窄小的混凝土斜道上。斜道两侧都是石头民房的墙壁,也不知道车给刮了漆没有,何清帮着心疼一波。前方要么是石头旧民宅,要么是更早的红砖屋,再没有村头的欧气。入村时宽敞的村道,到这里曲折而狭仄,处处惊险。何清抓着扶手,手心有汗,他脑中闪过众多不怀好意的新闻,什么女司机油门当刹车,倒车上树,开车入屋,心里鼓励着堂姐很棒,一定不会这样!
其实,堂姐,昨天才认识。
终于,前方开阔,看到一片茂盛的树林,还有左侧藏匿在竹林里,隐隐可见的老宅屋檐。飞翘的燕尾脊,让何清内心毫无波动——这一路上实在见到太多类似的老民宅。
堂姐将车停在宽敞的院门前,说着:“小清,到家了。”
何清下车,打量这栋大宅子,对着错落有致的屋檐惊叹,真大啊。
院中老树繁花下,四五人身影,正朝他们赶来。
堂姐介绍,这是你老叔公,这是你二婶婆,这是你……
何清随和上前,跟长辈们问好。被长辈们执手摸头说,哎呀,阿宜的儿子都这么大啦。
在和长辈交谈时,何清留意到老叔公身边一位瘦高的黑衣男子,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眼神特别凶狠。
这人是谁?为什么和老叔公他们在一起,而且堂姐也没介绍,又是为什么这样看他?
“阿艳,小清,都进去,还站在院外。”
二婶婆热情招呼,她是个矮小、灵活的小老太婆。何艳挽着老叔公的胳膊,搀扶他进屋,老叔公腿脚不便。何清留意黑衣男子,迟钝了下,等他意识到身边人都进屋了,他才迈开步子跟上。
也就在穿过左侧那棵高大快成精的芒果树几步后,在距离镂雕繁复的宅门只有一步之时,“啪嚓!”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从屋檐上砸了下来,并在何清背后摔得粉碎。
何清急忙转身,先是看到地上几片陈旧的碎彩陶,抬头见到黑衣男就站在自己身侧,带着一身凌厉之气。
“什么东西落下来!”
“小清啊,有砸到吗?”
二婶婆急忙跑出来,忙着检查何清的头,发现没伤着才放开。何清仰头,茫然望着屋檐。
“这是屋顶的风狮爷呀。”
老叔公蹲身,捡起碎陶片,神色凝重。
“风狮爷?”
何清不清楚这是什么,还是第一次听说。
“建在屋顶避邪镇煞的东西,年久失修,自己掉下来了。”
何艳拍拍何清肩膀,安抚着,她话语听着挺不以为然。
何家宅子屋顶有一尊风狮爷,风吹日晒百八十年,就在何清入宅门的一刹那,应声而碎。
何清拉拉背包带子,想哪有那么巧。他四处寻找黑衣男,却没有他的身影了。
有惊无险进入屋中,何清趁长辈们不在的空隙,偷偷问何艳:“阿姊,那个黑衣男人是谁?”何艳端起白瓷茶杯,她呷口茶说:“哪个黑衣男人?”何清想难道只有我看到,继续说:“就是站在老叔公身边的那个人,瘦瘦高高,长得很帅。”何艳恍然说:“那是柯师成,林道长的徒弟,我小学和他还是同班同学呢。”
何艳小时候在何村生活过,所以她认识不少附近的人。何艳不觉得柯师成帅,小时候柯师成给她的印象是冷漠又神秘,有一部分同学挺怕他。
“今天头七,请他过来做法事。”
何艳提起祖父的死,露出些许哀容。
何清的祖父何步甫病逝,出葬后,何家人才找来何清,在这之前,何清不知道他还有个祖父。何清其实也困扰,为什么不早些时候找他,要是早些找他,他能在祖父病榻前相见,他还能给祖父送葬,可堂姐说这是祖父的意思。
按当地风俗,头七亡者回魂,得请道士超度,烧纸房子。
黄昏时办完法事,何艳领着何清在宅中大堂的一排大照前,一个一个介绍,这是你祖父,祖母,曾祖父,曾曾……
“曾祖父是个师公吗?”
黑白照片中的曾祖父一身道士打扮,头戴莲花冠,仙风道骨。当地人习惯称正一派的道士为师公。
“好像是。”
何艳不大清楚,年代久远。
何清在祖父的照片前驻足许久,照片里是位矍铄、儒雅的老人,身穿藏蓝色长褂,戴着眼镜,嘴角露着笑容,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何清。
夜里,何清在老宅睡觉,睡的是当年他爹何益住的寝室,据说也是何清爹妈的婚房。
何清在墙上悬挂的玻璃框中,辨认出好几张爸妈结婚照,还找到父亲学生时代的照片,看来自己和父亲学生时长得很像呢。
床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爸妈的婚床,不过看样式要古老许多,这种漆金的雕花眠床,床前还带有登床脱鞋用的踏斗,保存这么完整的少见又珍贵。不知道祖父去世后,老宅会怎么处置,父亲兄姐三人。
何清不大在意,他向来随遇而安。
睡在豪华大床上的何清,睡得并不踏实,总觉得老式大床厚实的顶部要往身上压,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翻来覆去,到午夜才睡去。
何清在睡梦中,梦见年轻时的母亲。母亲坐在房中,正逗着婴儿时的何清玩,突然听到谁在外头喊着她的名字:阿宜。母亲抱起还是襁褓中的何清,走过长长的通道,路过一扇扇房门,最终沿着声音,来到一扇通往屋外的侧门前。呼唤的声音,越发响亮,那是女子的唤声,起声尖锐,尾声沙哑,莫名地令人不安。母亲推动门闩,打开了侧门,一阵带着腥味的大风迎面扑来,似有东西从门外进入。大风过后,何清通过婴儿的眼睛,仰视屋檐,他看到一尊奇怪的彩陶塑像,像只狮子,身上还绑着残破的暗红披风,何清本不该认识,可是他知道这就是风狮爷。
风狮爷张大着嘴,它应该是憨萌的,可对着它黑洞洞的大嘴,何清却感到不安,强烈不安,胸口喘不过气来,寒毛竖起,冷汗夹背。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动何清身体,何清从梦中惊醒,见到一个飘忽不定的身影,似远似近,蓦然,那玩意贴上了脸。何清看到一双冷血动物的眼睛,针状的血红围簇着放大的黑色瞳孔,令人毛骨悚然,他想大叫,却发出不声音。他想爬起身子,但无法动弹。这是一个人形的东西,黑色的长发,罩着一边苍白的脸庞,它应该是个女人,它红得似血的唇眼见就要吻上何清。
何清瞪大眼睛,呜呜哇哇枉然挣扎着,浑身起鸡皮疙瘩,它冰冷的唇终于在咫尺间停下,此时它嘴角流出一股腥臭的液体,滴落在何清脸上。液体像似有生命般,争先恐后从何清嘴鼻中钻入,何清反胃得想吐,但他连吞咽的动作也做不出。液体快速进入他身体,蔓延开,何清意识开始模糊,手脚冰冷。
何清应该是失去了一会意识,他是被一道强光照醒,罩在自己身上的那东西像遭了电击般嘶叫,逃窜出窗外。
几乎同时,一个人影降至何清跟前,是柯师成!柯师成迅速点了何清身上的穴位,掀起何清的T恤,以齿咬指,在何清胸口、腹部写了什么,随后用力拍打何清光滑的背部,何清趴在床沿,稀里哗啦呕吐,这一吐真是吐得胆汁都出来,眼角逼出泪水。
等何清虚弱地扶床坐起,身边早没有柯师成的身影,但是屋外传来打斗的声音,还有微弱的一团团光芒升起。何清本该缩在床脚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他打开手机手电,壮胆出房,他见院门大开,就也跟了出去。
光芒来自院中,那是一个个法阵,因为被触动而散发着幽蓝的光,从地表腾升。法阵之中,一位执剑的陌生男子正在和一样物体缠斗,那物体说不出的怪异,时而条状,时而又具备人形。
何清出院门,迎面撞上这目瞪口呆的一幕,手机“啪”一声,掉落在地上,何清弯身捡手机,抬头正见怪物直奔他而来,何清吓傻,一时没了反应,也来不及做出躲避。眼见那怪物就要贯穿何清身体,一个身影闪现挡在何清跟前,这次何清看清了他的样子,是位儒雅的老人,身姿矫健,他穿着一件藏蓝色长褂,戴着眼镜,他手中舞剑,剑身凝聚着刺眼的光。长剑刺穿怪物庞大的身躯,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老人身边铺张开,扭曲了院中的植物,力气之大,足以将何清掀倒在地。随后老人和那怪物一起在何清眼前消失不见,宝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爷……爷……”
何清绷紧的神经松弛,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乍然,一条红色的大蛇从石阶下窜起,嘶叫着冲向何清,只听一阵剑鸣,蛇头被凌空斩落,血液飞溅。何清早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仰望那位拾剑斩蛇的男子,正是柯师成。
“死……死了吗”
何清揪住柯师成的衣袖,紧张问着。柯师成不语,将掉落在脚边的蛇头踹开,蛇头在风中化成了黑粉,消失无踪。
“我似乎,看到了爷爷……”
何清喃语,他觉得适才不是幻觉,那人是祖父,哪怕他们生前未能逢面。
柯师成将剑递给何清,这是何家的剑。长剑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芒,像冰雪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