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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臣 ...

  •   日上三竿,小宫女端着水盆走上太玄殿的石阶,却被殿门前守着的嬷嬷拦了下来。

      老嬷嬷掀开了布满褶皱的眼皮扫了她一眼,“是新调过来的?”

      小宫女行了礼道:“是。”

      “改明儿教教你太玄殿的规矩,这会儿不要你伺候,回去吧。”老嬷嬷道。

      小宫女往后退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了下来,不解道:“不是说皇上久病卧榻不起,怎么能没人伺候着?”

      正说着,石阶下面传来一道笑声,一锦裙侍女款款走来,小宫女认出这是在宫里当差久了的老人,连忙行了礼。

      锦裙侍女上下打量了一圈小宫女,盈盈笑道:“新来的不懂事,嬷嬷,你也早些教教她。”

      她朝小宫女道:“我来告诉你,这太玄殿虽然是皇帝寝宫,却无异于一座荒殿,平日里不会有人往来,皇上的事不用咱们过问,那些什么表面功夫都可以收下去了。”

      小宫女有些愕然,“为……为什么?”

      她来到这太玄殿有几天了,发现这宫里的每个人都谨慎小心至极,平日里形色木然,不和旁人有任何交集,做完了事便退下。就像一具具提线木偶般不言不语,透露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诡异。

      而寝宫的殿门一直紧紧闭着,那位重病的皇上从来没有出来露过面,让她不由怀疑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她还发现,宫人们每日流水一般送进殿的,根本就不是汤药,而是一坛坛的酒。

      小宫女显然的疑惑,让侍女和老嬷嬷的脸上都一致露出那种似嘲非嘲的笑意来。

      侍女道:“这可是宫里最隐秘的忌讳了……”

      她还没有说完,嬷嬷便压低声音阻止道:“够了,别说了。”

      侍女随之停了声音,摆了摆手,示意小宫女退下。

      小宫女带着满腔困惑,慢吞吞地往下走,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连忙抬起头。

      只见不远处一行人正走过来,几队禁军森然林立,领头之人一袭玄纹官服,面色冷峻,赫然是那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季函。

      几个宫人连忙向两边退开,噤若寒蝉般跪下,齐声道:“参见季大人……”

      季函领着禁军目不斜视地穿过她们。

      小宫女深深低着头,只能看见他们的衣摆和靴履随风扬起,大步走过。接着她听见殿门发出咯吱一声开了,让她忍不住好奇地抬起头,还没有看清什么,身边的嬷嬷拉了她一把,让小宫女紧张地重新垂下头。

      太玄殿里四面墙壁垂着层层竹帘,透不进一丝光,阴影如盘根错节的蛛网,令人完全想象不到这里是皇帝所居的宫殿,倒像是一座黑暗的深窟。

      侍卫随着季函的脚步涌入殿中,阁门拉长的光线投映在地面上,又因着闭阖消失。

      季函抬眼一望,大殿最深处斜倚着一个男人,身边堆满了凌乱散开的酒坛子。

      黑暗模糊了男人的眉眼,重重阴影化开淡去,只能在他的面上看见细瘦苍白的一点下巴。

      随随意意地抬起酒盏致意,他道:“许久不见你,怎么脾气倒是越发大了?”

      那声音里含着几分懒散笑意:“不如陪我喝几杯降降火?”

      隔着一段距离,季函站在原地没有动,只对身后侍卫道:“来人,请陛下把这份圣旨拟了。”

      他用了请这个字,侍卫们却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他们上前按住男人的肩膀,将他重重押倒在地,铺开卷轴,抓着他的手去握那支狼毫。

      男人任由他们动作,毫不挣扎,倒地时一手磕在了旁边的印泥上,他嘶了一声,抱怨道:“轻点轻点,不就是写诏书吗?”

      季函一挥手,侍卫们立刻松开男人。

      “写什么?”男人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卷轴,沾了朱砂印泥的手指撇开额发,又揩了下眼角,留下抹红痕。

      “擢升程裴为北镇抚司指挥使,受命巡守京城防务。”

      男人点点头,龙飞凤舞地写好了,拿起丢在一旁的玉玺盖了印,道:“下次不要找我了,又不是询问我意见,维持表面功夫你不嫌麻烦?”

      “那按皇上的意思是,要揭下那一层谢氏皇族的尊贵显赫的荣光?”季函问。

      “破坏天下人心中的谢氏皇权,宣告您并不是卧病在榻无法上朝,而是被豢养的狼狗反伤自身?”他道,“甚至只能禁锢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

      男人听了这话反而发笑,那笑声回荡在这座封闭的大殿中显得非常突兀森冷,“季函,我现在就给你写一道退位诏书,你敢接吗?”

      笑音不止,男人执起卷轴拾阶而下,站在季函的面前,微微扬起下巴道:“你不敢。”

      季函不着痕迹地抿紧唇角。

      他的声音里生出几分促狭的笑意:“就算到了这种地步,季首辅的内心深处还有着对于谢家的畏惧?”

      季函倏地伸手抓住那份卷轴,冷冷道:“谢临泽,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他抽过卷轴走到一旁,点了烛火,布满整座大殿的阴影消褪。

      男人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地闭上眼睛,微微抖动的睫毛宛若渡着碎芒,他侧脸的轮廓在那一层朦胧的烛光里勾勒出来,从眉角到下巴的线条优美得令人心折。

      季函停了一息,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对着光线看了一眼卷上的文字,嘲讽地掀起唇角,“看来你半瞎做久了,字迹倒是不减反进。”

      “拿着你的东西,麻利点滚。”男人提步往里走。

      “谢临泽。”季函叫住他,“你的眼睛还能看见吗?”

      男人置若罔闻,他披着红袍,背影浸着脉脉烛光,像是生长在暗处里妖异的花枝接触到了天光,无声的消融糜烂。

      季函不得回答,熄了烛火,道:“西夷进贡了一堆精巧珍玩,还有颗鹅蛋大小的明珠,嵌在银鎏金冠上,以示对大昭的臣服之意,我回头让人给你送来。不过你要是真瞎了,那些东西也就派不上用处了。”

      他顿了顿想起来什么,接着道:“对了,我记得太后的忌辰快到了,届时国师将出关祭祀行望拜礼,你也能出来见见光。”

      男人的身形已经湮没在黑暗中。

      季函不再多话,转过身,那扇门随着人影的离开又关上,消息却不受任何阻碍地传出了宫,京城内外都在谈论在西夷的臣服和进贡。

      阳光撒在茶栏上,伴着说书人的声音,堂里桌椅坐得满满当当,人人就着两三道菜喝着小酒,享受着午后的闲适。

      “说完了那颗西夷进贡的稀世明珠,就不得不谈起如今在朝堂上权重望崇的季家……”说书人展开手里的折扇摇了摇。

      原本站在角落里听完了明珠一说的年轻男子,刚刚提步欲走,又停了下来。

      “要知道在二十年前,季家也只是出了一个季大人季仲舟,官任礼部侍郎,可不是如今已是内阁大学士,族中子弟遍布朝堂之景。而这其中的因缘际会,正是因为季老家主收养了一女,那女子后来被送进宫中,当了先皇的正妻,也就是惠瑾皇后,才成就了今日的季家!”

      话刚落音,底下一片唏嘘,唯独年轻男子沉默静立。

      有人道:“真是捡来的大便宜!”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家有女儿,你送进宫去,看看能不能当皇后?”

      “嘁,要不是皇上病重,我早就把我家那丫头送去了!”

      说书人拿扇子敲了敲桌面,茶栏里才逐渐安静下来。

      “今个就给大家翻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这要说起来还有一桩趣事,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这先皇和惠瑾皇后还在世时,曾经设宴请北娆国来使。这来的人里呢,就有那北娆王子,说是要比喝酒,要知道那伙人久居塞外苦寒之地,各个都是量如江海的酒鬼!”

      “宴上多数的官吏被他们灌倒,眼看要下咱大昭的面子时,有一人越众而出,和那王子对饮了足足三千杯!你们猜猜,这是谁赢了?”

      正到关键处,说书人却慢慢地端起茶盏,底下人们纷纷不乐意了,急哄哄地叫嚷起来。

      说书人喝完茶,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才继续道:“最先撑不住喝倒的那一个,乃是那北娆王子!”

      听众们不由大笑,问道:“是谁这么厉害能喝赢那北娆人?”

      “别急别急,听我说完。北娆王子第一次输在酒上,非常不甘,说对手是个酒袋子转世,还说中原人口舌功夫厉害,可比起武功却是弱不禁风,像个娘们,你看看,这能忍吗?”

      “于是两人比完了酒,又比起武功,北娆王子大醉,没个轻重,甚至吩咐手下人把他的弯刀拿来。而那人不顾劝阻应战了,称要‘表演剥花’,两人刀剑过招,只见北娆王子的衣袍像一朵花一样碎了个干净……”

      说书人还没有说完,底下已经哄笑成一团,就连说书人自己也是笑意不止,他连喊好几声才让场面静下来,“而这个让北娆颜面扫地的人正是——当年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

      众人听到这句,皆叫起好来,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纷纷叹气,道是可惜,又谈起这病怎么还没有好。

      角落里的男子没有再听下去,他抬步走出茶栏,外面的阳光曛人,落在男人戴着斗笠的半张侧脸上,他眯起眼睛,抬起头,遥遥望向露出一角的皇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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