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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起波澜 ...

  •   万万没想到,竟和最不想见到的人在此直面。

      毓坤心中慌得很,面上却波澜不惊,低着眉目藏在门道一侧的阴影之中。

      那人似乎并没有发觉她,带着人堪堪自她身畔走下门道,距离极近,毓坤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幽静的龙涎香,和梦中如出一辙。

      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擦肩而过时,那人略微停顿一瞬,毓坤身子发僵,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发觉他已走出丈许。

      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放下一些,毓坤却听见城楼门道内回荡起沉稳的脚步声,原是方诚见城门已开,大步流星迎了上来。

      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指挥使单膝跪地,抱拳道:“督主。”

      他面前那人,自然就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蓝轩蓝凤亭,身畔则是他之副手,司礼监秉笔郎燕生。

      毓坤悄然抬眸,只见蓝轩器宇轩昂立着,并没有说话,似是望着跪地之人蹙眉。方诚下意识低头,方发觉自己的皁皮靴上染了几滴暗色的血迹,不由告罪道:“属下失仪,请督主恕罪。”

      毓坤一顿,未想到蓝轩竟对血腥气如此敏锐,又暗暗心惊,看样子方诚今夜应是打北镇抚司的诏狱来的。

      果然,方诚低声道:“史思翰已招了。”说罢取出一张薄笺奉上。

      毓坤看不清那笺上写的什么,心知大约是口供一类,恐怕是刑讯逼供得来的,不由有些怒意。

      蓝轩却看也未看,径直将那页纸收入怀中。

      方诚道:“史家尚余男女数十人,当如何处置?”

      郎燕生闻言也躬身而望,似听候身边之人发令。

      蓝轩风姿俊美抬眸,望着城楼外夜空中稀疏的星子,神色淡淡道:“男子处死,女子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毓坤浑身发冷,未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决定了史家满门的命运,甚至不经大理寺审讯,随意便处置了朝廷的三品大员。

      方诚得令起身,郎燕生眸色深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道:“需记得,这是陛下的旨意。”

      毓坤暗嗤,她爹整日忙着求仙问道,恐怕连史思翰是谁都记不得了,司礼监掌批红之权,诺大的皇城之中,还不是蓝轩一人说了算。

      望着蓝轩从容沉稳的样子,毓坤知道不过因他一句话,昨日还煌煌其盛的史家,待到天明便覆灭无存了,心中颇为不平。

      紧紧蜷着指尖,毓坤低着头,听脚步声渐近,蓝轩正打她面前走过。她屏住呼吸,却见那双攒着金线的玄色皁靴正在自己面前停下。

      感到被注视的压力,毓坤被迫抬眸,正见蓝轩若有兴致望着自己。

      一瞬间气血上涌,她知道他早已发现她了,自然也知道自己听到那些话,恐怕这次真的将他得罪了。

      毓坤几乎可以想象出,若他在皇帝面前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局面。

      夜禁方归,行治不检是小事,若是抖落出陆家,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脱罪,陆循也必定会避嫌,不会再为她说话。

      蓝轩望了她好一会,将她片刻的慌乱收入眼底,方淡淡道:“殿下如何在此?”

      毓坤此时倒冷静下来,知道不能退缩,反迎上道:“原来厂臣也在。”

      这回答倒有些出乎意料,蓝轩打量她一眼道:“有些公事。”

      见他如此冠冕堂皇,毓坤倒不知该说什么。

      走出门道的方诚听到声响,回眸见立在阴影中的竟是太子,不由一惊,拜道:“殿下千岁。”

      毓坤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望着他道:“免礼。”

      方诚起身,知道太子定然听到方才谈话,不禁望了望蓝轩,又望了望毓坤。

      忽然有些冲动,毓坤知道,兴许挽救史家数十口无辜之人的机会便在此,既已将蓝轩得罪了,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她正色道:“史思翰之事,我以为不妥。”

      方诚面色一沉,蹙眉望着她。

      毓坤心中也发沉,知道他并不买帐,而蓝轩仿佛置身事外,目光暧昧,却并不表态。

      她索性无畏道:“不知史侍郎何罪之有,若是难于决断,倒不如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按律定罪。”

      方诚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史思翰是钦犯,北镇抚司衙门的事,恐怕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插手。”

      这是明着说她擅权了,锦衣卫确实只对皇帝一人负责,然毓坤没想到,方诚竟连她这储君也不放在眼中。

      毓坤怒从心起,方诚也并未退却,剑拔弩张间,却听蓝轩叹道:“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先审一审再杀罢。”

      是安抚的语气,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强势。

      毓坤心生凉意,相较方诚明着驳她面子,蓝轩的不在意更令她无力。她心知他不过将她当孩子哄,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的话也没有半点分量。

      方诚望着蓝轩道:“是。”

      毓坤气得指尖发抖,却无能为力,见她还欲开口,蓝轩淡淡道:“明日有早课,殿下也该歇息了。”

      毓坤一凛,今日既有武考,明日便是文考,事关下月阅兵大典。顾太傅向来严厉,而她尚有一篇要交的文章未写,不由闷着气向冯贞道:“回宫。”

      冯贞躬身行礼,再取出铜符走上前递与守门校尉,却听郎燕生道:“冯贞,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凡事多提点些,不要皆由着殿下的性子。”说罢请示蓝轩,见他没有异议,方摆了摆手,城门便打开了。

      冯贞收了铜符,恭敬而立,谨慎道:“是。”

      毓坤一滞,这话实是说与她听的,连蓝轩的属下也如此倨傲,她却不好发作。不过好在,他们只当她是贪玩。按下心绪,毓坤带着冯贞迈过城门向内走。

      然而走出许久,毓坤眼前浮现的依旧是蓝轩处置史家时杀伐果决的样子。

      心中凛然,她下意识回眸,正见蓝轩立在门道下目送她回宫,毓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似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唇角微扬,黯淡的星光下如春风化雪,倒好似仪容兼美的世家公子。

      毓坤一顿,转回身去,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她沉下心向前走,然脑海中蓝轩的样子却挥之不去,凌厉的手段与殊静的气质对比鲜明。

      今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身量甚高,很是俊朗,虽生得美,却很有男子气概,与旁人截然不同,毓坤不由又想起那个梦,虽然荒谬,却多了层怀疑,只是为何这么些年宫中竟无人察觉。

      方诚已离去,见蓝轩望着太子背影,郎燕生疑惑道:“厂督?”

      蓝轩微微一笑道:“去了陆家,倒是有趣。”

      回到慈庆宫,冯贞轻声道:“方才殿下不该冲动,为史大人说那些话,恐将蓝掌印得罪了。”

      毓坤觑了他一眼道:“怎么,怕了?”

      冯贞正色道:“奴婢不怕,只是蓝掌印是皇上的人,日后尚有许多地方需倚仗他,因而忧心。”

      毓坤叹了口气道:“今日遇到他,横竖是我倒霉,只是若不将史家的事捅破,反倒受制于他。”

      冯贞略微思索便懂了,点头道:“还是殿下思虑周全。”

      毓坤道:“日后他若要在御前说起我出宫之事,也要想想自己擅用刑罚和矫诏之事会不会被我拿来对质。”

      虽这么说,毓坤却在心中明白,蓝轩既容她将话听了去,自然是不怕她知道,只是她却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由想起另一件事,毓坤绕着冯贞看了一圈,直看得冯贞心里发毛,方笑道:“嗳,你悄悄与我说说。”

      冯贞睁大眼睛,毓坤想了想道:“宫中内侍每年在黄化门验身,是所有人都要去?

      冯贞点头,毓坤又道:“那……那些有身份的呢?”她意有所指,不过并没有提蓝轩的名字。

      冯贞道:“有身份也是要验的,这是宫里的规矩。”

      毓坤进一步道:“那司礼监的人呢?”

      冯贞顿时明白她的意思,叹道:“殿下可说笑了,像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少监,也就是去喝个茶,应个卯,而司礼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遑论秉笔,更不要说掌印,皆是日理万机的主儿,是请都请不到的,能派人来代点卯,已经是给面子的了。”

      毓坤有些失望,心中又暗暗更起一层怀疑,果然没有人敢去查他。冯贞又道:“但谁不是从寒微熬过来的,都经过这一道,所以身份高了,不过走个形式。”

      毓坤心念一动道:“宫中内侍可需入籍造册?”

      冯贞道:“自然,不过不是在宫中,而是在礼部存着。”说罢望着毓坤道:”殿下要做什么?”

      毓坤不答,只命他去找詹事府值宿的官员来

      作为东宫的属衙,詹事府行辅佐太子之职,今日在官署值夜的是主薄管直,毓坤吩咐一番,他虽有疑惑,但依旧领命去了。

      此时已是四更,绛雪传了热水伺候她洗漱,毓坤却毫无困意,伸了个懒腰,命她将东书房中的灯点亮些,取了笔,沉下心写前日顾太傅布置下的文章。

      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毓坤方收了笔,长长舒了口气。彤云与翠雨力度恰到好处地在她肩背揉捏,左肩虽依旧隐隐作痛,但一夜乏意稍解。

      五更鼓过,便到去文华殿听日讲的时辰,绛雪先伺候她换上青色的褡护和贴里,再换上深红圆领袍,胸背及两肩各饰金丝绣成的精致蟠龙,乌发梳起加翼善冠,腰间束以玉带,踏上玄青皁靴,虽略显腰身纤细,却有种无法逼视的美。

      东宫的讲官皆由学问贯通古今,言行端方的当世鸿儒或阁臣领任,主讲官是太子太傅、翰林学士兼东宫赞善大夫顾士祯,虽已年过七旬,仍精神矍铄。辅讲官皆是重臣,也对其尊敬有加。

      文华殿中,毓坤居于东厢,正中西向。待太子升座完毕,讲官并宫僚在殿外丹陛前四拜,方从东西两面入内。因昨日于内阁中值宿,首辅陆循并不在列。

      清晨的金鱼胡同,陆府外扫洒的小厮远远听见马蹄声,转身向内回报。陆循在府外下马时,总管赵瑞已迎了出来。

      从陆循手中接过缰绳,交与身后的仆役,赵瑞跟在他身后向内走,听陆循道:“英哥何在?”

      赵瑞回道:“禀老爷,二爷昨夜在房中念书,今晨方歇。”

      陆循一怔,并没有因为一向轻视学业的爱子转了性而欣喜,眸色一深道:“可有人来过?”

      赵瑞不敢隐瞒,禀告道:“昨日太子来过,三更方走。”

      陆循沉着面孔走入内堂,年轻貌美的继室王氏走出来,伺候他换下公服,柔声道:“如今英哥也知道上进,岂不是件好事。”

      陆循冷道:“他是打定主意要上太子这条船。”说罢摆了摆手。知他想独处,王氏体贴地领着丫鬟们退下了。

      独自在书房中坐了半晌,陆循起身,走入后宅祠堂敬香。烛火明灭,缭绕的青烟下祠牌林立,沉沉压下来,仿佛百年来陆家十数代先祖自上而下的肃穆注视。

      虔诚净手焚香,他跪于青蒲之上,默念道:“先人在上,循自拜相入阁十一年矣,陆氏荣宠已极,若有业报,皆循一人承担,膝下惟余一子,愿祖先庇佑。”说罢叩首。

      从祠堂中走出来,他向赵瑞沉声道:“唤英哥起来,要他到我书房来。”

      因陆英缺席,毓坤今日颇有些不好过。

      前日顾太傅布置了一篇实务策,其中有一问是,外而蛮貊,近悦远来,因其俗而怀抚之矣,诚欲使皆讲信修睦,相安于永久,尚何所施乎?简而言之,便是说若要安定边疆,永久解决番邦之患当如何做。

      原本只是寻常,但联系到下月阅兵之事,毓坤便知,这实是要考她与朱毓岚对瓦剌部的态度,昨夜仓促赶出一篇,虽言之有物,但顾太傅向来严格,心中依旧有些忐忑。平日陆英在,若有疏漏,尚可替她圆场,如今陆英不在,她需得万分小心,不能被朱毓岚挑出错处来。

      待讲过《四书》,顾士祯便命众人将所作之文上缴。

      因今上子息单薄,福王出阁后未就番,特许与太子一同读书。太子伴读共三人,福王伴读共两人,皆自钟鸣鼎食之家。今日陆英告假,文华殿中在座六人,便有六篇策论呈于案上。

      望着顾太傅劲瘦的手指将薄薄的麻笺逐一翻阅,毓坤心中微微紧张,然余光望向朱毓岚,却见他神色淡淡,似胸有定见,见毓坤望来,反扬起唇角,似将今日拔得头筹当作十拿九稳之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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